風景。人間

也許因為昨天晚上走路回家，流汗又吹了寒風，默思早上起床就覺得鼻子怪怪的，到了下午就全身無力。回家之後，只好到家裡附近的診所看醫生。

醫生告訴他，這是感冒初期的狀況。默思吃了藥之後，很早就睡了。半夜的時候，他因為全身出汗而醒了過來，看到秋月開門進來，手裡拿著一條毛巾。

「擦擦身體，你流了很多汗。」

「你怎麼知道我醒了？」

「你說夢話很大聲。」

默思擦完身體，將毛巾遞回給秋月。

「看醫生了沒？」

後來話題又回到怡雯身上。她說現在上班的公司，是一個中型的出版社，員工不到十個人。怡雯是文學叢書的主編，底下還有兩個編輯。

「工作會辛苦嗎？」

「還好，到月底的時候，有些書都會集中在那時候完稿，會忙一點。平常就是向作者催稿，審稿、校對等等的，都是一些無聊的瑣事。雖然我所做的事都很瑣碎，但是工作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而不是虛度光陰。如果編出來的書，可以得到讀者的喜愛，那我就更有成就感了。」

「好像每個人都要做一些事情來滿足自己的成就感，不管是什麼工作都可以？」

「人就是這樣，要做一些事情來避免想太多。」

後來他們又說了很多話，但默思都忘了內容，他只記得她的眸子被桌上小小的燭光反映得亮晶晶的。她一直微笑著，就是在喝咖啡的時候，當咖啡杯離開她的嘴唇時，她的嘴角馬上揚起。

要離開餐廳之前，她對默思說，「好久沒有這麼高興了，有一個人可以聊聊真好。」默思和她有同樣的感覺，但他並沒有說出來，只微微一笑。

他走向通往研究室兩旁種著柏樹的小路，經過文學院的時候，默思停在那棟建築前面的一個水池邊，看著水中的錦鯉魚和幾隻趴在石頭上曬太陽的烏龜。這個池子在他念大學的時候就有了，他經常在這樹下看著水池發呆。烏龜的壽命很長，也許這幾隻烏龜就是他當時看到的那幾隻。

旁邊的一片草地上，本來有幾張銀白色鐵製的情人椅，但現在換成了水泥椅子。當時他和初戀的女朋友經常坐在那裡，說過許多話，但如今人和椅子都不在了。

想到這些往事，讓他忍不住拿起電話，打給怡雯。

默思和怡雯約在捷運市府站，他早到了，於是走進站裡面等她。

他站在出口看著行動匆忙的人群。他們的臉上大都沒有表情，只顧著自己的方向。默思如果不是在等怡雯，大概也跟他們一樣忽視周遭的人群吧?

在台北幾百萬人口中，只等待一個人是多麼羅曼蒂克的事?

默思離開餐廳之後，已經一點了。他下午沒課，本來想打電話給怡雯，但又想到她正在上班，不知道是否方便？於是就走到大禮堂附近的一片廣場。

這一天終於放晴了，但還是有些灰灰的顏色。站在那片空地上，可以看到三百公尺下面的台北盆地。淡水河被正午的陽光曬得發亮，曲曲折折的彎向觀音山的方向。再過去的林口台地就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了。

默思十八歲那一年，第一次來到這個大學唸書的時候，校園裡還沒有那麼多棟大樓，他遠遠看到山下這一片風景，立刻就被吸引了。之後，每天下課，從文學院大禮堂走過來，總會看到同樣壯闊的風景在他眼前，這是他對這間大學最大的回憶。沒想到經過了這麼長一段時間，他還會回到這個學校任教。他聞著隨著風吹過來的城市味道，曬著暖暖的陽光，感覺好像回到以前，經常在天氣好的時候就和同學蹺課出來曬太陽的光景。

但那些年輕時候走過的道路，經過了這幾十年的時間，早已經被抹去了痕跡。看著周遭這些穿著各色大衣，用髮膠把弄成個種造型的男女學生，默思更感覺自己已經老了。

他在那裡站了二十分鐘才回頭走向大禮堂。這棟白色牆壁黃色屋瓦的仿中國宮廷式建築，從山下就可以看到，是學校的地標。默思唸書的時候，每到黃昏各種社團都會在禮堂裡放電影籌經費，他和同學經常相約來看。他還記得那時候看了「安妮霍爾」、「紐約、紐約」等等名片。

默思經過男生宿舍時，從打開的門裡傳出一股混合著汗水、男性荷爾蒙和洗衣粉的味道，他聞到這種味道，不禁微笑了起來。他曾經在這棟宿舍的二樓住過一年的時間。

第五章

1.

默思在一片黑暗中醒來，首先看到的是灰色的天花板和沒有拉好的窗簾下面傳進來的光線。他的腦筋昏沈沈的，突然想起昨晚喝完酒之後，在計程車上看到一輛並排而行的救護車的後車窗裡，好像有一個人正在做CPR的動作……或許那是他的幻覺，在疾駛而過的車子裡，應該看不清楚車內在做什麼才對？……

又想到回家之後，按了好久的電鈴卻沒人來開門。自己開門進來之後，一直睡到現在。默思的頭腦像一部冬天裡啟動了好久，還是無法發動的汽車引擎。他感覺到全身無力，沒有辦法移動……他將眼皮垂下，看到一雙沒有穿襪子的腳，但默思完全不感覺到那是他的腳。……默思覺得自己脫離了身體，輕飄飄的浮著，只有意識沒有身體。

他以前應該也有過這種經驗，但這是第一次發現自己正處於這樣的狀態中。他感到十分平靜，直到二十分鐘之後，想到早上還要上課，這才起床離開房間。

早上的課是大學部四年級的選修課，主題是「電影裡的愛情關係」。這門課很受歡迎，選修的人很多。默思上課的方式是每堂課以一部電影為例子，和學生討論電影如何處理男女之間的愛情關係。

第四章 

1.

如果沒有偶然，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故事發生。

元宵節過後的某一天，天氣很冷。路上的行人都穿著大衣走著。默思走進美術館的展覽廳，參觀知名畫家林壽宇的畫展。

他的畫風極簡。默思在其中一幅前駐足好久。這幅畫上面除了灰色的底之外，只有隨性的幾筆線條，卻有著一種迷人的魔力。

默思的思緒被畫所牽引。等到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看到左邊一個長髮女人的側影。她穿著一襲紅色的的大衣，一條白色的圍巾纏在脖子上，雖看不到她的臉龐，但已經夠令人驚心動魄的了。尤其是站在這些畫之前，默思甚至懷疑她是畫展中的一件裝置藝術。

默思左右看看，展覽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默思走到她的後方，看著她正在看的那幅畫。灰色的畫布裡畫著一個像是太陽的圓形圖樣。她好像和默思一樣沈醉在太陽的熱力之中，過了許久才轉過頭來。

第三章

1.

 學校放了寒假之後，默思還是每天到學校。一天下午他在研究室接到秋月的電話，電話中秋月和他商量過年的事情。

「我訂了幾道西華飯店的年菜，除夕那天下午你去拿，我再叫教佣人炒幾個菜，我們就這五六個人，應該就可以了吧？」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默思知道母親對這樣的安排不會高興，但她其實也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反對，然後什麼都自己扛起來做了。

每年過年默思的心情就很不好。因為秋月和他母親經常要為準備年菜的事情起爭執。默思的媽媽每年都要準備一大堆，身為媳婦的秋月不得不配合著做，讓她很苦惱。再加上家裏要整理打掃，更讓她壓力很大，在過年前兩個禮拜就開始情緒不穩定，連帶的讓默思也感到壓力。

第二章

 1.

默思第一次看到怡雯是在五年前暑假之後的開學日。

當時他在郊區某大學研究所開了一門有關文化研究理論的課。

上課前，所上的助教就告訴他，選課的只有五個人。雖然很少，但已經破他的紀錄了，去年這門課只有三個人選修。

第一章

1. 

默思離開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他站在屈臣氏前面等公車。已經是十月了，天氣開始轉涼。

他看著一輛保時捷的休旅車停在前面，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短裙的女孩，進到一旁的清玉紅茶店買飲料。

一輛側面貼著「美好江蘇」幾個大字的公車停了下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江蘇旅遊局的廣告。他心想，這樣的廣告都進來了？

上車之後發現，所有的座位都已經滿了，他只好站在一個正在看手機的高中女生旁邊。

其實所有車上的女生，幾乎都盯著小螢幕。他之前曾經好奇的看過那些女生都在看甚麼網站？發現十之八九都是臉書。

默思戴上耳機，聽著從電台傳來的爵士樂。他看著外面流動的街景，想像自己正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旅行，故意忘記這條每天都要經過，因為挖捷運而變得其醜無比的南京東路。車門一打開，一群附近的高職學生湧了上來，他皺著眉頭穿過那群滿是汗味的年輕人，下車後拉拉外套，這才發現開始下起毛毛雨。

七月底，清文放了一個星期的假，他約芝玉一起到溪頭去玩幾天。因為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芝玉答應了他的邀約。

他們從台北坐火車到臺中，再轉客運車到了溪頭，一下車立刻就感覺一陣寒意，剛剛在山下的酷熱馬上就不見了。

他們看旅遊書的介紹，先預定了附近的一家賓館，沒想到卻十分失望。書上的照片是一棟有著精緻花園的日式建築，但清文只看到花園的草皮枯乾，長滿青苔的魚池沒有半條魚，黑色的建築有點年久失修。

好在室內還算乾淨，拉開玻璃拉門，可以看到附近青翠的山景，於是清文的心情又開朗了起來。

芝玉先去洗澡。清文自己躺在榻榻米上面，覺得非常放鬆。幾隻禪在花園裡叫著，遠處傳來其他旅客輕微的談笑聲。清文置身在一個很安詳的環境之中，有點昏昏欲睡。

芝玉從浴間出來，她穿著白色的Ｔ恤和咖啡色的七分褲，身上有著香皂的味道，臉上紅撲撲的。清文招手叫她過來，她還沒坐好，清文就想要吻她。

「頭髮還有一點濕。」芝玉輕輕的將他推開。

「沒關係。」清文再將她拉近，但芝玉只讓他在唇上輕輕一碰，就又閃開了。

接著世安又開始吹噓自己最近的豔遇。他說有一次感冒到醫院看病，認識了一個護士。過幾天他試著約她出來，沒想到小護士真的答應了。

「她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了？」

「我當然說了，我從來不騙人的。她認為這樣沒什麼關係。」

「為什麼？」

「她也有一個男朋友在馬祖當兵。」

兩人吃完東西，清文就和淑賢在店門口分手，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走回家。

他剛到家門口，就聽見屋裏有爭吵的聲音。父親用日語大聲說著話，母親則偶爾回他兩句，還夾雜著哭泣的聲音。清文站在門口很尷尬，他想起小時候父母吵架，為了怕他聽出爭吵的內容，也像現在一樣用日文講話。

清文於是離開家門口，走到河邊的鐵橋上抽煙。半個小時之後，他又走回家，確定沒有聽到爭吵聲才開門進去。

客廳裡沒有人，母親在廚房煮飯。清文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新聞。電視裡播放著一些民眾正在「第十信用合作社」前面抗議的場面，民眾手上拿著「蔡家還錢，拿出誠意」等等的標語。

母親叫他吃飯，清文問父親到哪裏去了？母親說他不會回來，不用等他。母親的眼睛有點紅，清文不想問她原因，很快吃完飯之後，又回到客廳看電視。

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他後面，突然說：「你爸爸想要換工作。」

兩個人決定到比較近的「舊戲台」看電影。這個戲院前面有一個小廣場，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一大群小孩子在廣場上騎腳踏車、跳繩，顯得很熱鬧。

清文看到廣告看版上寫的片名是「風櫃來的人」。淑賢說想吃水煮花生，清文在攤子上買了一包給她。

這部侯孝賢拍的電影有點沈悶，清文有時候轉頭看看淑賢，發現她倒是看得很認真。

看完電影出來，兩人走到附近的冰果室吃紅豆湯。

「你覺得好看嗎？」清文問她。

清文和祖母打招呼，但是她已經不認識清文了，一直把他當成志成。淑賢解釋了半天也沒有用，兩人只好告退。

「你阿媽這樣已經多久了？」

「最近都這樣，時好時壞。」

「看過醫生嗎？」

「醫生說是腦退化。他介紹了一種美國藥說很有效，哥哥已經託人到美國去買了。」

幾個月之後的一個週末，清文回到小鎮家裡。算算他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回來了。

早上起來，清文吃完早餐，母親已經出門買菜，只有父親坐在客廳看書。茶几上放的報紙大標題是「竹聯幫幫主承認暗殺江南」

父親問他這件事情的始末。

「簡單的說就是，情報局的人找上竹聯幫，要他們去美國暗殺江南。」

「情報局為什麼要殺死一個平民？」

「因為江南知道小蔣許多祕密，本來情報局想收買他，但被他拒絕，所以才會採用暗殺的方式。」

「聽起來好像是不負責任的男人託辭？」樂臻反問。

「因為真心假意很難分別，所以在愛情關係中才會有那麼多人被騙啊！畢竟要從一大堆玻璃珠中找到鑽石是很困難的。」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到了臺大附近。

「我請你吃宵夜，不要討論這些永遠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了。」

清文帶著她到「臺一」冰店去吃甜湯圓。吃完之後，樂臻還不想回去，又拉他走進了對面的校園。

「你最近都在跑什麼新聞？」樂臻問。

 清文不知道樂臻來找自己的用意是什麼？所以沒有先開口說話。

「我的研究所考試通過了，明年就要去讀書了。」

「恭喜你，哪間學校？」

「就剛剛那間。」

「不錯啊，還是要研究上次說的那個題目？」

樂臻點點頭，「差不多是那樣。你呢？在報社好玩嗎？」

兩人坐在紀念堂迴廊的椅子上，四周沒有什麼人經過。芝玉慢慢說出她心裏真正的想法。

「我想結婚，也許不是現在，但我希望你給我一個確定的日期。」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你真的想嫁給我嗎？」

「沒關係，我們可以一起努力，總比自己這樣孤單要好。」

「你怎麼會孤單？我不是一直鼓勵你嗎？」

「每次我打電話給你，想和你聊聊，你都不在。我只能等你有空的時候回我電話，你曉得那種滋味不好受嗎？」

清文沉默的一下才說，「也許過一陣子就好了。」

「怎麼會好?我必須等我弟妹都能自立，我的擔子才能輕一點。」

「那也不用幾年……」

「但我覺得已經忍耐不下去了。」

「你有甚麼想法? 」

「我想離家出走。…我想擺脫這一切，不想管家裡的事了。…我為甚麼要承擔這種壓力，我又不是男生? 」

芝玉開始講一些賭氣的話，眼睛也因此泛紅。

清文覺得尷尬，只能從口袋裡拿出一條咖啡色的手怕給她。

「你也知道政治新聞一直是我的興趣。」

「嗯，以前就知道你對政治有興趣。但既然這樣，為什麼不直接去從政？」

「你覺得我適合嗎？作政治工作的人要心狠手辣，我恐怕不行。但我喜歡在旁邊觀察，我對人與人之間的人際關係有興趣，才會讀社會系。而政治活動是人類最激烈、最衝擊性的一種人際關係表現。」

「愛情才是人類最激烈、最衝擊性的一種人際關係表現吧？」

清文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