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默思第一次看到怡雯是在五年前暑假之後的開學日。

當時他在郊區某大學研究所開了一門有關文化研究理論的課。

上課前,所上的助教就告訴他,選課的只有五個人。雖然很少,但已經破他的紀錄了,去年這門課只有三個人選修。

她是最後一個進來的。那時默思已經講到這個學期需要閱讀的參考書目。她踏著輕巧的腳步走進來,坐在最後一排位置上。

默思被她挺直著腰桿的坐姿所吸引。她燙成大波浪的頭髮,半遮住臉頰。她的眼神看起來充滿了好奇,如果不懂他說的話,就會把眉頭皺起,顯出一種天真的表情。

那堂課,默思就在對她充滿遐思的情況下,草草的結束。

下課後,同學邀請默思和他們一起用午餐。他們在學校的餐廳吃義大利麵。席間默思知道了她的名字叫李怡雯。她在大學畢業之後,工作了幾年,才又考上研究所。默思沒有再問,雖然他和其他同學一樣好奇,她為甚麼來選這門課?

 

又隔了一個禮拜,當默思搭捷運要去上課時,在月台上看到了她。她穿著一件綠色長裙,上身穿著白色襯杉。當她轉頭看到他的時候,他正著迷的看著她腳上的白色高跟鞋。

她有著驚喜的表情,說:「真巧。在這裡碰到教授。」

 

男女之間的相遇,通常會被彼此賦予一種特殊性。覺得在浩瀚宇宙、芸芸眾生之中,兩個人會相遇一定有命運的安排。但客觀來說,一個人一生中會遇見的人何止成千,但會和某個人有糾葛,主要是因為時間的因素。人們在某個時間,因為有了某種心情想要和別人有聯繫,當時在某個環境碰到的某個人,就成了人們「命中注定」的選擇。如果是在其他時空碰到這個人,可能彼此只是擦身而過而已。

 

默思和怡雯就是這樣。他們在彼此都需要一個伴侶的情況之下相遇了。

 

默思女兒曉清當時讀國中。他很愛女兒。問題是,他太太秋月更愛女兒。自從曉清出生後,她的生活幾乎是以女兒為中心的。進入國中之後,秋月更是以督促功課為理由,把全副心思放在她身上。默思和秋月的溝通越來越少。他感覺曉清是她的藉口,她用抓住女兒來阻擋默思向她靠近。他們早就疏離了。

 

第一次上課的時候,默思給了班上學生他的手機號碼和信箱。在捷運站相遇後的幾天,他收到了怡雯的信。信中她表示,因為一直沒有決定指導教授,讓她心裡很不安,希望默思能給她意見。他想了一下,回信表示,他很樂於幫她,但希望能更瞭解她的研究方向。

 

她很快回信,約他星期天的上午能夠見面。他看著電腦螢幕,嘴角不禁揚起。

 

2.

 

他們約在捷運出口的伊是咖啡。早上九點,咖啡廳裡坐著穿休閒裝看報紙的人。她已經先到了。背對著門口坐在角落。默思慢慢朝著她美麗的背影接近,心裡希望時間就停在這一刻。當他站在她前面的時候,她抬起頭,眼睛中有一點迷濛,但很快就展現了笑容。

 

男女在最初見面的時候,一定都表現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不管是從鳥類求偶時的羽毛展現,或是原始土著的舞蹈,都可以看到這種動物本能。

這一天早上,默思就仔細梳理了他平常蓬鬆的頭髮,穿上最喜歡的米黃色襯衫,配上休閒長褲。

但他又在鏡子前看了一會兒,希望自己不會顯得太刻意。這個動作可以顯現他和一般動物不一樣的地方。

等到看到她的時候默思終於放下心了,她很刻意的穿了一件顯然是全新的洋裝。臉上也化了淡妝。

默思立刻感覺輕鬆了許多,她比他更在乎這次的見面,他反而可以用客觀的立場,好好的瞭解她這個人。

 

他們在咖啡廳坐了兩個小時。因為她的好奇,使默思不自覺的說了許多有關自己的許多事。默思說了他在教書之前的記者生涯,當她知道他已經結婚的時候,臉上有點失望。但很快就恢復正常,問了一些他女兒的事。

但對於她自己的事,默思所知甚少。只知道她本來在一家出版社工作。因為想要休息一段時間,所以來念研究所。對於今天本來要談的研究主題,反而著墨不多。她只淡淡的說,反正時間還早,還有一年可以好好想一想。

默思覺得她是一個心還沒有準備好安定下來的女人。

 

當天晚上,默思又收到她的信。她的信很長,比她和他說話時坦誠許多。

她在信中說,跟默思聊天很愉快,她很敬佩他的博學,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向他請益。

她也感覺到默思正在為已經答應出版社,但卻一直難產中的一本書煩惱。她說如果有需要她幫忙的地方,她一定會做。

默思被她的體貼所感動,好像突然多了一個多年的好友。

 

3.

 

於是他們成了每天通信的朋友。他們在信中發現雙方對於電影和文學的共同興趣。默思告訴她自己喜歡的小說家是厄普代克,最愛的電影是「安妮霍爾」。默思也知道她會彈鋼琴,最喜歡的是蕭邦。

她說她平常最大的娛樂就是躲在家裡,甚麼都不做的發呆、看楚浮的電影。她很喜歡小孩,當時還在幼稚園打工。

但他們不再談到自己的家庭。默思不知道她是獨居還是和家裡住一起。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男友。他們很有默契的不碰觸這一塊,因為他們還沒有那麼熟。

默思很期待每個星期五的那堂課,因為可以看到她。雖然見面的時候會有一些尷尬。他利用中間休息時間,想和她說幾句話。但一個臉上長著青春痘的同學,卻不識相的想切入他們的談話。他先看到她的臉上有了一點不快,然後她也發現默思臉上有同樣的表情。於是他們兩人同時微微一笑,原諒了那個年輕人。

 

雖然彼此都有對方的電話,但幾乎沒有打過。也許是不想透過電子合成的聲音溝通。也許是怕談話過程中的沉默會令人手足無措。默思很期待她的來信,他相信她也一樣。他們在接到對方來信時,很快就回信。因此使得他們來往的信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天會有十幾封。

默思的信越寫越長,通常他談的是最近正在思考的抽象理論。她對他的想法好像有無止盡的好奇,這更引起了他回應她的狂熱。他不厭其煩的向她解釋,甚麼是「後現代道德批判」?甚麼是「全景式監獄的窺視」?

相對於默思信中充滿理論,她的信中則完全是實務經驗。她詳細向他描述她的小狗多多的可愛行徑。他也知道了她前一天購買洗髮精的時候,所採取的消費行為模式。她的信就像生活日記一樣鉅細靡遺。他開玩笑的說,可以拿到他們的課堂上去做補充講義了。

 

其實男女的關係,處在他們當時那種狀況是最好的。互相之間維持著對對方的好奇和好感,只有精神上的溝通,而沒有建立真實世界的關係。正式所謂的「精神戀愛」、「心靈伴侶」。

但如果這麼簡單,聖經故事只能寫到亞當夏娃摘蘋果之前,以後就沒有了。

文字會讓人產生愛的想像,比見到書寫的人更令人動情。就像裸體照片往往比真人更容易引發性慾一樣,人的情慾終究是「想像」出來的。

人們只是在跟自己的頭腦戀愛、作愛而已。

 

4.

 

真實界還是會在某個時候讓想像措手不及。默思到高雄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結束時已經傍晚了。看著西子灣的夕陽,他決定多住一晚,第二天才回學校。

回到研究室,默思立刻打開電腦。信箱中有三封她的信。第一封信是前天凌晨寫的,和平常一樣寫了一些生活瑣事,只說自己有點喉嚨痛,大概是感冒了。

第二封是昨天下午,其中問默思為甚麼不回信,她說也許他們不應該寫那麼多信,她只是他的學生之一,不應該打擾他太多的時間。

最後一封信則是當天早上寫的,她說看默思沒有回信,很擔心他是否發生了甚麼事情,但又不敢打電話給他。她說自己感冒還沒好,一直昏昏沉沉的,前一封信是胡亂寫的,希望他刪掉。

默思看了她神智不清的信之後嚇了一跳,馬上撥電話給她。電話鈴聲響了十幾下,才聽到她病懨懨的聲音。他著急的問她的情況,她說已經看過醫生,但還是想睡覺。他問她的地址,說想要過去看她,但她拒絕了他。他只好一再叮嚀她好好休息,然後無奈的掛斷電話。

這時默思才知道,他對她的瞭解有多麼的少?他連她住哪裡都不知道。後來他又打了幾次電話,都沒有人接。他每天都心神不寧。

 

又過了兩天,默思終於接到她的信。信中只簡單的說,她的病已經好了,明天可以到學校上課。

第二天,他終於在教室看到她。她對默思微微一點頭,看到她臉上瘦了一圈,令人心疼。

心不在焉的上完三小時的課,一下課默思立刻走出教室,在沒有人的地方打電話給她。他那天特地開車來,他要求她到停車場。

她一上車,默思就生氣的問她,為甚麼不接電話?讓他擔心了好幾天。

「對不起…」她低下頭,眼睛有點紅了。

「如果你認為我對你過度關心,讓你煩了。我也覺得很抱歉。」

「不,是我病了,才寫了那幾封胡言亂語的信。我還是很希望跟你通信的。」她抬起臉,哀求的說。

她拒絕了默思送她回家的建議。他覺得她有事瞞著他,但他卻無法以現在的身份要求她對自己坦白,因此只能看著她孤單的背影走進捷運車站。

 

默思過了很灰色的一天。他反覆的打開信箱,直到晚上十二點都沒有她的來信。默思想寫信給她,但又覺得無話可說。他覺得她欠自己一個解釋。

走進浴室沖澡之後,默思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覺得一陣煩燥。那是一種空虛感,希望得到某種東西,但又不能如願的空虛感。年輕的時候,這種感覺經常出現。後來默思透過閱讀各種書籍,希望馴服這種空虛感。也自認為可以控制自己,不再對人、事產生太強的慾望。但因為怡雯的出現,這種慾望又悄悄的復甦。

走出浴室,看到主臥室的燈還亮著,默思走進房間看到雙人床上秋月和曉清都睡著了。他看著眉目都長得很像的母女兩人,心裡想著,基因真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它可以讓兩個不同的個體有著那麼相像的外貌和個性。

而默思為甚麼可以那麼愛曉清,卻又無法愛著和她那麼相似的秋月?

其實和秋月在經過蜜月期短暫的激情之後,默思就發現自己在秋月心目中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意義。因為對秋月而言,生性散漫的他,有很多不符合她心目中理想的地方。但她又無法改變默思,因此,她想要找到一個可以重新塑造的完美人類。女兒曉清就是這個可以達成她人生目標的對象。

結婚十幾年,默思和秋月的感情平淡如水。秋月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孩,作事情都符合規律。她將家裡整理得一塵不染。這種個性的女人,很適合當一個賢妻良母。但相對的,這種拘謹的個性卻不適合作為情人。

也許這是默思被怡雯所吸引的原因。默思覺得她和秋月的個性完全不同,她可以給他浪漫的想像,這是秋月所缺乏的。

 

5.

 

第二天下午,默思接到怡雯的簡訊,她希望跟他見面。

她說她會坐捷運進城。默思開車到捷運站接她,然後載著她在信義區附近繞著。

看著車窗外往來的人群,她突然跟他說:「那幾天不能接你的電話,其實是有原因的。」

「嗯?」他心裡一跳,將車停在路邊。

「我男朋友知道我生病,從台中上來看我。」她低著頭說。

雖然坐在同一台車上,但他們的距離好像突然拉開了好遠。

他吸了一口氣,試著恢復理智。

「哦!」他苦笑了一下,「有人照顧很好啊!」

「其實我和他很少見面。」她好像怕他難受似的解釋著。

默思搖搖頭,沒說甚麼。

她看著窗外,慢慢說她和男友的關係。她的男朋友是大學時在社團認識的學長,大二時她和初戀的男友分手,整個人魂不守舍。這個學長適時出現安慰她,就這樣交往了七年。不過因為男友的工作地點是在台中,因此兩個人聚少離多,一個月只見一兩次面。

說完,她抬頭看著默思。「我們已經訂婚兩年了,最近他一直要求我和他結婚。但我很難下決定……」

「你可以問問自己,到底愛不愛他?這是最重要的。婚姻生活很辛苦,有愛都不一定撐得下去了,何況沒愛?」這些話默思自己聽起來都覺得很卑鄙。

「我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自己愛不愛他?」她皺著眉頭說。

默思很想說:「心裡確定愛一個人,都可能是錯的了。如果不確定,那幾乎就是不愛了。」

但默思沒有說出口。他說的是:「結婚前總是會有恐慌,這是正常的。你慎重考慮吧!」

 

男女的交往,總是要經過一個密謀的階段。總要共同擁有一個沒有其他人知道的秘密,才會產生親密感。

 他們的共同秘密就是討論她和未婚夫的感情。這很殘酷,不管是對她未婚夫,還是對默思來說。

但就像布魯斯特在刺殺凱撒之後說的:「我愛凱撒,更愛羅馬。」

他們都不認為自己是背叛者。

怡雯告訴默思她有未婚夫,讓他對她的幻想破滅。但她又說對他的愛有懷疑,這又重燃起他的希望。他的心情變得很煩躁。

當天晚上,雖然已經十二點了,默思還是開車出門。他開向研究院後方的山上,這條路晚上幾乎沒車。車窗打開著,山風伴著引擎的嘶吼聲吹進車內。他疾駛在沒有路燈的蜿蜒山路上。雖然大轉彎的地方很多,他仍然將車速開到五十,幾分鐘之內就到了山頂。

默思將車停住,看著山下點點的燈火。這時月亮已經升到半空中,他看著月亮的銀輝,突然笑了起來。

默思自己到底在期待甚麼?她不過是自己的學生,最多是談得來的朋友。默思已婚,她有未婚夫,而且他們年齡相差十幾歲。他能期待會有甚麼浪漫的結局嗎?

但也許她很需要默思幫她?她告訴他那麼私密的事,不就是在發出求救訊號嗎?她如果嫁給一個不愛的人,一輩子不幸福,他可以袖手旁觀嗎?

這樣想之後,心情更加鬱悶。他又用更快的速度開車下山。

 

6.

 

他們仍然持續通信。這變成一個無法自拔的習慣,好像上癮一樣。他們不斷的互相交換生活上的心得。

自從她告訴默思感情上的煩惱之後,好像完全對他不再戒備。他知道很多她的喜好:她愛吃螃蟹,她睡覺的時候如果被吵醒會發脾氣,她喜歡的口紅是麼牌子……。

她對默思也一樣好奇。她不斷的問他以往的情史。她認為自己已經全都告訴他了,因此他也要對她坦白。

默思半真半假的說了幾個,讓她覺得很生氣。

他們處在一種不確定的關係上,雖然感覺危險,卻有一種令人暈眩的快樂。

 

星期五剛好是雙十節,學校放假。默思正懊惱這個禮拜無法和她見面。沒想到她寫信提起他上次在信上談到某本書。她說很想看,但網路書店都買不到,希望他可以借她。於是,他們約好傍晚在紀念館附近的捷運站碰面。

她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套裝,看起來就像一個OL,不過默思覺得她比其他OL漂亮多了。

「不好意思,讓你還拿書過來給我,也許我可以請你吃午餐。」她說。

默思沒想到她主動的邀請,不假思索的就答應了。

兩個人來到光復南路巷子裡的一家義大利餐廳。這家餐廳佈置得很有家庭氣氛。

兩個人很有興致的一起研究了選單,他們都否決了吃披薩。因此,默思點了培根麵,她則點了奶油海鮮麵。

兩個人從食物談起,又談到旅行。她說她最想到亞瑪遜河探險,默思則希望有朝一日可以到大溪地……這些熱烈的話題,直到咖啡上來之後才停止。

兩人輕啜著咖啡,不約而同的望著大玻璃窗外的車水馬龍。默思感到一種親密感油然而生,卻不曉得她的心中在想甚麼?

默思轉頭看著她的側面,她的長髮遮住了稍微豐腴的臉頰,大而圓的眼睛看著窗外,臉上有一種好奇的表情。他覺得她是一個對任何事都有著熱情的女人,因此全身散發著一種天真的味道。這在一般都市的女人中,是很難得的。

沒想到此時她也轉臉看默思,兩人的眼光一接觸,他覺得有點狼狽,她卻微笑的問他:「你在看甚麼?」

「我覺得你看著窗外的表情很美。」默思誠實的說。

「亂說。」她輕拍了他放在桌上的手,一雙眼睛裡都溢滿了笑。

走出餐廳,外面的陽光雖然很大,但風卻有點涼意。

他們走在仁愛路上,彼此都捨不得開口說再見。

「也許我們可以去兜兜風。」默思建議。

她立刻高興的說好。

他們從石碇下高速公路,接著往雙溪的山路。沿路車子不多,偶而有些重型機車呼嘯而過。

車窗開著,風不時吹進車內,她用手撥弄頭髮的姿勢,她嘴角微微揚起的角度都很迷人。

但默思覺得她對於自己的美並沒有自覺。

也許當她在對著鏡子化妝的時候,會注意到自己的眉、眼、肌膚,但她並沒有完全的看到自己。

她或者因為對自己的容貌習以為常,或者因為和自己心目中所認為的美女比較,而不覺得自己很美。

作為一個被觀看的客體,無論如何都需要一個懂得欣賞的人,才能使她的美彰顯出來。

就像當時窗外的農村景色一樣。在午後三點半的陽光之下,到處都閃耀著炫目的光芒。對於一般人來說,這個風景平淡無奇,但對默思來說,就好像開在一條由莫內畫的印象派大道上。

他們在一條河邊停下,站在河岸看風景。

陽光照在她身上,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他們兩個人並肩站著,默思覺得一點都不需要說話。

她卻開始說起小時候在小鎮的生活。

她父親是軍人,不常在家,對他們兄妹很威嚴。她母親很能幹,但感覺重男輕女,不太愛她,只愛哥哥。

「我覺得自己從小就很叛逆。」她說。

考上大學之後,她獲得解救,立刻搬出小鎮,到台北獨立生活,並且馬上陷入熱戀。

沒想到好日子只過了一年,她陷入有生以來最大的痛苦。她的男友愛上別人。

「你何必一直想著這些事,這是人生必經的過程。誰沒失戀過?」默思勸她。

「你就沒有過痛徹心扉的戀愛嗎?」她反駁他。

「我年紀太大了,所以那些事都忘了。」

她被默思逗笑了。

 

7.

 

除了學校上課之外,她還在幼稚園打工,並沒有很多空閒的時間。因此,每個星期五下午下課之後,他們都約在離學校不遠的地方見面。

他們有時候會去看電影,有時候到美術館看畫展,或者到郊外走走。他們雖然每天寫信,但見面的時候,仍有很多事情可以聊。默思經常會從一些日常發生的小事,突然說到某種理論,但她都能用極為直觀的方式加以理解。

有一次,他們坐在一間二樓的咖啡廳,看著樓下路過的人群。默思突然有感而發的說:「人常常把日常生活視為一個習以為常、合理的、物的世界。列斐伏爾曾說『日常生活就是現代性的無意識』。你知道甚麼意思嗎?」她搖搖頭。

默思指著路上牽著一個小孩,又提著好幾袋雜貨的婦女說:「就像那個女人一樣,一般家庭都是由主婦負擔日常生活的瑣事,她們既是商品的消費者,也是商品的符號。她們雖然在生活瑣事上非常精明,但卻不能理解自己的生活處境和日常生活的本來面貌。所以她們既是日常生活的主體也是犧牲品。」

她想了想,不服氣的說:「你們男人,尤其是知識份子可以超脫凡塵,就是你們有哲學、藝術的藉口來逃避日常生活的壓力。把家裡的事都丟給女人,然後又發展出這些理論說女人不懂得生活。」

默思聽了之後,不禁大笑,說:「你說得好。我記得很久以前看過一本叫做『山中半月記』的書,前半部作者將他和未婚妻在阿里山的生活寫得如夢似幻。後半部附著他未婚妻的日記,其中柴米油鹽,又讓人馬上落入凡間。我那時覺得很掃興,現在聽你一說突然瞭解,原來男人才真正不食人間煙火,女人永遠面對現實。」

 

雖然默思欣賞她的美,但那時他對她還沒有產生情慾。

默思不斷回想他們見面的情景,她慧黠的言語,她飄逸的長髮,她輕巧有如小女孩的走路步伐。

默思時常對著書桌前的小花瓶發呆;他每天都做長長的散步,但回家之後卻完全不記得路上所看過的街景;他計畫寫的書進度嚴重落後,但他一點都不在乎。

默思的症狀和其他戀愛中的男人沒有兩樣,但他自己拒絕承認。他認為自己只是像欣賞陳列在美術館的精緻瓷器一樣欣賞她,對她的愛只是一種幻想的美感。

當時默思認為,自己並不想擁有她。他不想吻她,不想牽她的手,不想將她擁入懷中。但他真的不想嗎?

 

8.

 

男女的愛情就像磁鐵一樣,既相吸,又相斥。有時候明明很想接近對方,但怕愛得太深,因此又用另外一種方式,讓對方知難而退。

有一次,默思和她在河濱公園散步,突然談到秋月的事。

她問他和秋月的感情怎樣。默思回答她「只能用平淡兩個字形容。」

她開始勸默思,應該多體諒秋月,女人很辛苦的。他開玩笑的說,也許回去的時候,是應該對她好一點。沒想到她就不說話了。

過了一會兒,她開始講起和未婚夫的事,她說未婚夫在台中一家科技公司上班,雖然每天都很忙,要到十點多才下班,但待遇很好。他們計畫在台中買房子,結婚之後就要搬到那裡。

默思知道她是故意在刺激自己,心裡很生氣,於是不說話。她在一旁偷瞄著默思的臉色,看他都沒有表示阻止她到台中的意思,於是也生氣起來。

「我想回去了。」她冷冷的說。

默思開車載她。在車上,她默默的擦著眼淚。

他們沒有鬧翻,還是保持著聯絡,只是感覺有點疏遠。

 

過了十一月,她的信突然少了。有時候也不接手機。連著兩個禮拜沒來上課,更讓默思心急如焚。

因此默思之前的自信完全被打敗。他本來覺得自己可以和她一直維持這種關係下去的,其實是不行。因為他完全無法掌握她的行蹤,他不知道她是否和未婚夫見面,她心裡在想甚麼?因為默思並不擁有她,他只是她的朋友而已。默思在頭腦中幻想著種種可能,但又一一加以打破,默思從沒有這麼無能為力的感覺。

 

默思終於體會到「我的心心空落落」這幾個字的意思。在默思的胸腔中央偏左三公分的地方,有一個直徑大約七公分的洞。這個地方,隱隱作痛,是空的。而且空的非常徹底,需要很多很多她的話語和文字來塞滿。

因為這個空洞,默思顯得很虛弱。他好像得了重感冒的病人,每天早上無法起床,起床之後無法工作,無法和別人溝通。默思向學校請假,騙秋月和曉清他真的感冒了。於是在家休息了三天。秋月因為他突然的在家,表現得很體貼。但默思實在有苦說不出,只淡淡的回應她。

躺在床上,默思隨手抓一本書來看,是宋詞。看到一段「一溪煙柳萬絲垂,無因繫得蘭舟住。」正象徵他現在的心情,不禁黯然神傷。

 

9.

 

之後,除了知道怡雯已經休學之外,默思有五年時間沒有她的消息。她就這樣失蹤了。

一開始,默思以為會因為沒有她而活不下去。

但這只是默思的想像。

默思不停的在腦中回憶她的形象,想著每一次他們單獨相處的經過,她撥弄頭髮的手勢,她微笑時上嘴唇的弧度、眼角的媚態。

但他們相處的時間畢竟太少,默思對她的回憶不夠他長期反覆的咀嚼。

到後來,她的影子淡了,默思這才發現,他們之間竟然沒能留下一張合照。

這是怎樣一段令人惆悵的感情?

 

 (有著作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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