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清文放了一個星期的假，他約芝玉一起到溪頭去玩幾天。因為學校已經開始放暑假，芝玉答應了他的邀約。
他們從台北坐火車到臺中，再轉客運車到了溪頭，一下車立刻就感覺一陣寒意，剛剛在山下的酷熱馬上就不見了。
他們看旅遊書的介紹，先預定了附近的一家賓館，沒想到卻十分失望。書上的照片是一棟有著精緻花園的日式建築，但清文只看到花園的草皮枯乾，長滿青苔的魚池沒有半條魚，黑色的建築有點年久失修。
好在室內還算乾淨，拉開玻璃拉門，可以看到附近青翠的山景，於是清文的心情又開朗了起來。
芝玉先去洗澡。清文自己躺在榻榻米上面，覺得非常放鬆。幾隻禪在花園裡叫著，遠處傳來其他旅客輕微的談笑聲。清文置身在一個很安詳的環境之中，有點昏昏欲睡。
芝玉從浴間出來，她穿著白色的Ｔ恤和咖啡色的七分褲，身上有著香皂的味道，臉上紅撲撲的。清文招手叫她過來，她還沒坐好，清文就想要吻她。
「頭髮還有一點濕。」芝玉輕輕的將他推開。
「沒關係。」清文再將她拉近，但芝玉只讓他在唇上輕輕一碰，就又閃開了。
看著芝玉起身去吹頭髮的背影，清文心中覺得有點沮喪。芝玉用這樣的動作，表達她的不滿。這幾個月以來，清文因為工作很忙，真的忽略了她。
於是清文又躺回榻榻米上，將手枕在頭後面，閉上眼睛。
清文知道，他們兩個人再度有了裂痕，雖然不是故意的，但是生活環境的改變，使他們又面臨考驗。
他無法理解的是，如果芝玉真的愛他，應該要等等他，而不是一直在催促他做人生的重大決定。
坐在拉門旁邊一張紅色梳妝檯，對著一片鏡子吹頭髮的芝玉，卻完全是另一種想法。芝玉心中已經將這次的旅行，當成是最後一次。除非清文表現出願意為她做任何犧牲的態度，不然芝玉決定回去之後就和他分手。
因為芝玉將自己的未來放在清文的身上，因此對他產生了一種恐懼，這是她剛才不想讓他碰的原因。因為她不想讓自己看不起自己。
等到芝玉吹完頭髮之後，回頭看到躺著不動的清文，以為他已經睡著了。芝玉走到他身邊，坐在榻榻米上看著這個比她還小幾個月的男人。清文臉上有著兩道濃眉，鼻子很挺，輪廓很深，可能是清文說過他外祖母那邊有平埔族血統關係。他有點倔強的嘴唇，好像隨時都會說出諷刺的話。
清文突然睜開眼睛，讓芝玉嚇了一跳。
「我以為你睡著了。」
「是有點想睡。」
芝玉聽出清文的口氣中有著不滿，於是拉他起床。
「走，出去逛逛。」
兩人在天空已經昏暗的山林間走了一段路。芝玉覺得有點冷，拉著清文的手臂。黃昏的森林顯得陰森，但兩個人都沒有走回頭的意思，只想要知道前面的路還可以通往哪裏？
清文心裏想著，這和他們現在的處境很像，沒有目的，看不到未來，只是互相依偎著往前。
「好想這樣一直走下去。」芝玉突然說。
「我也這樣覺得，完全沒有目的的走路，讓人感覺很平靜。」
「你記得有一次我們在擎天崗迷路的事嗎？」
那是他們大三的時候，兩個人一起到學校附近的擎天崗郊遊。本來只想隨便走走，清文聽同學說有一條捷徑可以走到內雙溪，沒想到那條路分叉很多，走著走著就迷路了。那時候是秋天，天色很快就暗了，芝玉越來越急，緊緊抓住清文的手。最後兩個人花了好幾個小時才走到一戶農家，問路之後，才得以回到山下。
「那時候你很害怕，對我一點信心都沒有。」清文說。
「是那樣啊！我看你一緊張就皺起的眉頭，就曉得這個男人很難依靠。」
「現在呢？」
「現在我一點都不害怕，我知道這點小事難不倒你的。」
清文微微一笑。他知道男孩變成男人是一夕之間的事，以前認為難以應付的狀態，現在看來一點都沒有問題。
「你剛才為甚麼不讓我親你？」
「唉！為什麼問這些？」
「因為我覺得你對我已經沒有熱情了。」
芝玉心頭一跳，沒想到清文比她更早要談這個問題，只好反問：「那你覺得原因是什麼呢？」
「我最近太少時間陪你，是我的不對。」
「你有你的選擇，也許現在對你來說，工作比我重要。」
看到清文沈默不語，讓芝玉覺得心裏很受傷。
「也許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冷靜一下。」芝玉突然堅決的說。
「我們分開了兩三年還不夠嗎？你忘了我們復合的原因嗎？」
「我當然記得，是我求你復合的，你可能根本沒有那個意思。也許當時我那樣做是個錯誤。」
芝玉一口氣將自己的不滿說了出來之後，覺得臉上有點涼，沒想到自己連淚水都是冷的。
清文看著芝玉的眼睛，覺得很無奈，他後悔問那個問題。他知道兩個人的感情只要不順利，什麼事情都會變成吵架的原因。
「不要哭了，你想太多了，我根本沒有那個意思。」
芝玉不理他的解釋，突然往回走，清文只好跟著回去。
兩個人回到賓館附近的小街上，幾間餐廳外面都有人站在門口招呼，店裡賣的大都是山產，有山羌、溪哥魚等等。芝玉突然說想吃飯，兩人挑了一間看起來還乾淨的，進去吃了晚餐。
用完餐之後，芝玉心情好像好多了，她在賣紀念品的小店逛了許久，自己選了一條綠寶石的手鐲，又幫清文挑了一支木製外殼的紀念筆。
「買這個送給我，算是來這裏玩的紀念品。」芝玉說。
清文看著芝玉手上那個平凡無奇的手鐲，不知道她那麼喜歡的原因，但還是買了下來。
回到賓館房間，榻榻米上已經舖好了兩個被墊。芝玉說自己累了，就先躺在床上。等到清文從浴間洗澡回來，她已經睡了，還用棉被將自己的臉蓋著。清文有點悶，拉開拉門，看著外面漆黑的花園抽煙。等到抽完煙躺回自己的被墊上，還是胡思亂想睡不著。
芝玉突然把被子拉下，露出臉來問清文說：「你在想什麼？」
窗外月亮反映的一點點微光照在芝玉白皙的臉上，清文看著她這張曾經看過無數次的臉孔，每次看到的時候，都不太一樣。有時候天真，有時候嫵媚。但現在他看到的這張臉，卻有著一種決絕的表情。
「過來吧！」芝玉輕聲的叫他。
清文鑽進她的被窩裏，兩人相擁。他感覺芝玉有點顫抖，於是用手在她身上撫摩著，她喟嘆一聲，將嘴唇吻上了清文的嘴唇。
清文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芝玉卻不在房間裏。他以為她去盥洗，於是又閉上眼睛。等到他再次醒來時，還是沒看到芝玉。
他從被窩裏站了起來，拉開迴廊的門，花園裡並沒有人。他又回頭想要出去找，這才看到梳妝台上放著一張紙。
那是芝玉留下來的信。
「清文：昨晚我很快樂，可以和你共度最後一個夜晚，那會是我今生永遠的回憶。
「我覺得我們還是走到這裏就好了，在更多的爭執之前，讓我們分手吧！
「你一定會問為什麼？但我要說，緣分就是這麼奇妙，斷了就是斷了，也沒有什麼理由可說的。如果一定要找理由，那些理由聽起來就會非常的荒唐可笑。一對戀人如果是真愛，就會克服所有的困難。找一些藉口而分開，只是更證明兩人並不相愛而已。
「我會坐第一班車去台中，你可以留下來，不要再找我了，珍重。芝玉」
清文看著信上熟悉的字跡，突然想起在金門的時候，收到芝玉的第一封信。但是兩封信的內容完全相反。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憤怒，他不明白為什麼芝玉有權力對他做這種事？想回來就回來，先離開就離開。到底她的心中在想什麼？除了自己之外，芝玉曾想過這種感情的急轉彎，會帶給他多大的傷害嗎？
清文覺得自己無法待在室內，於是走出戶外，在森林裏到處亂逛。
因為不是假日，遊客不多。他在附近的樹林裡走著，想要讓自己平靜下來。等他走了一個小時，在一個小山坡停下腳步，讓自己起伏不定的胸部慢慢平復之後，才感覺心情鎮定了一點。
這時，他看到路邊一株檸檬樹的花香味，吸引了幾十隻蝴蝶。他看著那些蝴蝶在花叢中汲汲營營的飛舞、吸食花蜜、互相交纏共舞，突然領悟了芝玉信上所說的，緣起緣滅就像這些蝴蝶的飛行路徑一樣，沒有規則，沒有道理可言。
剎那間，他感覺天地一片清明，不禁微笑了起來。
（第一章結束）
(著作權屬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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