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如果沒有偶然,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那麼多故事發生。
元宵節過後的某一天,天氣很冷。路上的行人都穿著大衣走著。默思走進美術館的展覽廳,參觀知名畫家林壽宇的畫展。
他的畫風極簡。默思在其中一幅前駐足好久。這幅畫上面除了灰色的底之外,只有隨性的幾筆線條,卻有著一種迷人的魔力。
默思的思緒被畫所牽引。等到回過神來,一轉頭就看到左邊一個長髮女人的側影。她穿著一襲紅色的的大衣,一條白色的圍巾纏在脖子上,雖看不到她的臉龐,但已經夠令人驚心動魄的了。尤其是站在這些畫之前,默思甚至懷疑她是畫展中的一件裝置藝術。
默思左右看看,展覽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默思走到她的後方,看著她正在看的那幅畫。灰色的畫布裡畫著一個像是太陽的圓形圖樣。她好像和默思一樣沈醉在太陽的熱力之中,過了許久才轉過頭來。
一瞬間他們都怔住了。竟然是五年不見的怡雯。她豐腴了一些,畫了淡妝的臉上有著少婦的嫵媚。但他所記得的那種天真的神色,卻還依稀可見。
「教授,你怎麼會在這裡?」她驚訝的問。
「你又為甚麼會在這裡?」
用這樣愚蠢的開場白,他們將五年前的記憶,拉到了現在。他突然覺得,他們好像昨天才見過面一樣。這五年的時間對他們來說,都不存在。
2.
在美術館地下室的咖啡廳裡,默思看著她被窗外的綠色爬籐映襯得更加白晰的臉龐。
「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怡雯問他。
默思說了一些學校的事,然後就不知道要說甚麼了?
「你一定在怪我不告而別?」她看著窗外說。
「不,我忘了那件事。」
「我結婚了,就在休學之後沒多久。」她低下了頭。「很抱歉,沒有跟你說。」
雖然這個結果可以預見,但默思望著她被留海遮住的臉,還是無法反應過來。
「其實五年來我一直在想像。」她抬起頭來,直視著他的眼睛。
「想像甚麼?」
「想像有一天,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裡。」她微微一笑。
「在你的想像裡,你見到我要跟我說什麼呢?」
「我會對你說,『五年來我一直在想像,有這麼一天會再見到你。』」
「然後呢?」
「你記得我最後一次找你談過話?」怡雯卻突然說了別的話題。
默思記得那時候怡雯找他,兩人在默思學校附近的小公園談了好久。怡雯吞吞吐吐的告訴他,男友跟她求婚,要她一起回台中生活。
「你覺得我要不要答應他?」
他當時聽到她這樣問,覺得這自己難以回答這個問題。「我好像很難回答你這個問題。」
「不要緊,你最用客觀的方式幫我分析,就像你現在正在寫一篇談論感情的文章一樣。我知道你最理性了。」她當時這樣要求
默思只記得這樣,但真的忘了自己的回答,「我忘了那時候是怎麼回答的?」
「你說,你覺得男女之間的感情,有幾個要素:可以溝通、性關係和諧、物質條件、和對方親友的關係、人生目標。」怡雯好像記得很清楚。
「就這樣嗎?」
「你還說,愛情的第一要素是基於可以心意相通,價值觀、人生觀相似,或者可以包容。這就是愛情和一夜情最大的差別。但愛情一樣需要肉體關係和諧,不然無法度過大半輩子的人生。如果進到婚姻關係,物質條件的好壞就很重要,每天為錢吵架的夫妻是無法長久的。另外,和對方親友的人際關係,也會影響到兩人的感情。最後,婚姻通常是以繁延下一代為主要目標,但人是會變的,當其中一個人的目標改變的時候,兩個人的相處就會產生變化。」
「我真的這麼說過嗎?」默思問。
怡雯點點頭。
「你要我以這個標準為我和他兩人打分數。我說很難說得清,所以才會猶豫。後來我反問你,你自己的婚姻又都達到這個標準嗎? 」
「我怎麼說? 」默思問。
「你苦笑的說,勉強及格。」
「哦?原來我那時候是那麼想的。 我說的這些話和你後來你不告而別有甚麼關係? 」默思問。
「因為你最後說,要我考慮清楚,自己的命運要自己負責。我就知道我們不會有甚麼可能了。」
「甚麼可能? 」默思的語氣中透著驚訝。
「你不知道那時候我很喜歡你嗎? 」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何況你也結婚了。」默思當然知道,但他只能閃避這個問題。
怡雯看看窗外,笑了一下。回過頭來看著默思的眼睛說: 「半年前我離婚了。」
「有小孩嗎?」默思驚訝的問。
「一個女兒。」
默思看著放在前面那杯已經涼掉的咖啡,嘆了一口氣。
「以你說的那幾個標準來看,其實我應該會有一個不錯的婚姻。他很愛我,也有不錯的工作。他的家人都很善良,不會對我這個媳婦有很多的要求。生了女兒之後,有沒有親密行為對我一點都不重要。所以你說,我為甚麼想離婚? 」怡雯有點諷刺的問。
「兩個人談不來? 」
怡雯點點頭。「這是我為甚麼和他認識五六年,他向我求婚,我還要問你意見的原因。
「你本來希望我會怎麼給你建議? 」
「叫我不要嫁給他。」
「我那時候能給你甚麼?娶你嗎? 」
「我不要求你這樣,只要我們可以在一起就好了。」
「我當時不知道你的心意。」默思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看著她的眼睛。
「如果那時候知道呢? 」
「我還是會拒絕你。」
「為甚麼? 」
「因為我已婚,年紀大你很多,你值得更好的對象,過更好的生活。」默思轉過臉,誠實的對她說。
「甚麼是更好的生活?我真的需要那種生活嗎?我過了很優裕的生活五年,但我一點都不快樂。我需要的是有意義的生活。」怡雯有點激動的說。
默思看看周遭談笑風生用餐的人,告訴怡雯,「這裡一點都不適合談這個問題,我們走吧。」
3.
出了美術館已經是黃昏了,雖然有一點夕陽,但還是很冷。
兩個人往中山北路的方向走去。路上怡雯自言自語的說著話,好像是要釐清自己的思緒,又好像是要找一個可以傾聽的對象。怡雯說到她在生活中所累積的不滿,讓她感覺到一種喘不氣來的感覺,曾經看過醫生,也不見好轉。
「你覺得癥結點是在哪裡?」
「我覺得人應該有一種靈性,我無法忍耐和一個沒有靈性的人一起生活。」
「靈性?好抽象的名詞。」
「就是有辦法心領神會。」
「他沒辦法嗎?」默思問。
「他不知道我要的是甚麼?所以用自認為對我好的方式對待我,讓我產生壓力、想要逃離。因為這樣,又使他害怕失去我,想要控制我。失去自由的愛情,比恨更可怕。我寧願讓一個人恨我,也不願讓一個人假借愛的名義控制我。」
「問題是,你知道你自己要的是甚麼嗎?」
怡雯被默思問住了,隔了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回答。
默思看著怡雯低著頭,本想要打破沈默,她反而先開口了。
「就是很模糊的一種企盼,想要幸福,想要和一個自己喜歡的男人在一起,有一個快樂的家庭。」怡雯看著他說,「我的要求過份嗎?」
「我也曾經有過你所嚮往的那種幸福婚姻,但現在我還是非常不快樂。」默思也停下了腳步,「也許我們不快樂的原因,不在於外在因素,而在於『企盼』這兩個字上面。」
「人沒有靠著希望,怎麼活下去?」怡雯問。
「但是,如果一個人一直想著未來,他將無法好好享受現在擁有的。就算是他達到了某個目的,最終還是會覺得意猶未盡。」
「你是覺得我努力得還不夠?我應該壓抑住自己的渴望,努力維持這段婚姻?」
「不是,你會那樣做一定有你的理由,就像我雖然很不快樂,但仍然維持著我的婚姻,一定也有我的理由一樣。其實,人生中有很多事情不是這樣做就對,那樣做就錯。如果以成敗來論的話,人生說到底一定是失敗的。」默思說。
「好虛無的人。」
「是啊,好虛無。」
怡雯又沈默了,兩個人繼續往前,走到了花博公園。在花圃旁邊找了一張椅子坐下。默思問了怡雯將來的計畫,她說目前住在板橋的母親家。
「母親獨居,我正好可以陪陪她。我已經回原來的出版社上班了。」
「小孩呢?」
「跟著他爸爸,他家不想讓她跟著我,但我還在跟他談。」怡雯眼眶有點泛紅。突然將頭靠向默思的肩膀,「借我靠一下。」
默思深吸了一口氣,默默的讓她的頭靠著自己將近五分鐘。
「有時候失去一樣東西,才知道它的可貴。」怡雯好久之後才開口。
「例如說?」
「比如說朋友,失去了之後,才知道曾經和他一起共度的日子,是多麼的難得。」
默思苦笑了一下。
「我常常想起我們曾經到過的那條河邊,那時候照在你肩膀上的陽光,我永遠記得。」怡雯說。「雖然我已經忘了我說過甚麼話了?」
「你告訴我,你怎樣離開家,又怎樣認識了初戀男友。」
「是嗎?我那時候就跟你說了那麼多事?」
默思看著夕陽反射在草地上,殘存的一點點黃色。
「不知不覺的,我們之間,也變成了一個故事。」
「好像是這樣。」怡雯點點頭。
「只是這個故事突然就結束了,沒有結局。就像電影看到一半螢幕突然暗了一樣。」
「螢幕暗了不一定表示散場,也許又出現『五年後』的字幕。」
「你希望這樣嗎?」
她沒有回答。
這時,他們的手指無意間相碰,然後就無法分開,緊緊的握在一起。
又過了一會兒,她就說要回去了。這其間他們都沒有意識到,如果被人撞見,會有甚麼後果。
「過幾天再見面?」默思問。
她輕輕的點點頭,並且給了默思她的手機號碼。「有時候上班不方便接,你最好傳簡訊。」
看著她消失在街角,默思突然很懷疑,這是真的嗎?她真的回來了嗎?他拿起手機,撥打怡雯給他的號碼。過了好久,才有人接。
「你忘了甚麼事嗎?」她有點疑惑的問。
「我只是要確定一下,你不會再失蹤。」
「不會了,我不會再這麼傻了。」她停了一下,有點哽咽的說。
4.
晚上,因為心情鬱悶,默思找了正在C大學擔任教授的曾智成喝酒。
智成是默思大學時同寢室的朋友,他畢業後到美國拿到博士學位,幾年前已經升上教授。
默思坐在他們常去的酒吧等他。還沒喝完一杯啤酒,智成就到了。
他是矮個子,留著小鬍子,帶著一副深度眼鏡。穿著亞麻襯衫和牛仔褲,渾身散發一種學院派的氣息。
「今天怎麼有空?」智成一坐下來就問。
「不想那麼早回去。」
「跟她的關係還是沒改善?」智成對默思和秋月的婚姻從頭到尾都很清楚。
默思並不想談這件事,因此故左右而言他,問起了智成在學校的事情。
智成喝了一口啤酒:「我現在正在作一般家庭組織的研究。我發現台灣人對家庭存在目的的看法,已經有了極大的變化。家人關係的存在,從以往的因為愛情、親情的因素,轉而變成以互利為目的。也就是說,一個家庭可以存在下去的原因,其實是因為它有某種方便性。」
「也就是說因為互相有利用價值才會存在?」
「一點都沒錯。」智成微笑的說。
「不過這在人類歷史上也不是甚麼新發現吧?因利益而結合本來就是家庭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默思反駁說。
「當然你要這樣說也可以,不過以前是有所謂的道德感限制人不得隨意離開婚姻,但現在這種外在壓力已經很小了,人們繼續待在家庭裡的原因是甚麼呢?」智成滔滔不絕的講著,「以往家庭的功能是女性在家提供勞務,男性外出工作。目前的情況是家事幾乎都可以外包,像洗衣、吃飯都在家裡外面解決。家中的兩性都在外面工作,直到很晚才各自回家,家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旅館似的地方。雖然家還有合法從事性行為的功能,這可能是唯一維繫感情的方式,然而也有許多因工作等因素,而維持著無性生活的夫妻,他們到底為甚麼還要待在這個家裡呢?」
智成突然直視著默思說:「很多人和你一樣在婚姻中不快樂。既然不快樂,為甚麼還要忍耐婚姻?還要進入婚姻呢?理由就在於它是一種制度,進入裡面可以獲得種種保障。除了不能保障愛之外,諸如人際關係、親情、生活等等,都比不進入婚姻這個體制的人要有保障。已進入體制的人,都會有意無意的希望在外面的人也能進入。因為如果反抗這個制度的人多了之後,可能會使制度崩潰。」
默思被他講中心事,只好說:「你把人的生活形容的好像活在一個大工廠裡了。」
「對,人現在就是活在一個大工廠裡,雖然形式上好像每天有下班時間,但其實他們還是被資本主義的幽靈安排著生活……」兩人邊喝酒邊談著不著邊際的話題,不到一個小時就都有點茫然了。
「婚姻和愛情是不一樣的,愛情是兩個人的事,婚姻則是兩家人的事,有種種的理由使這種關係很難一下子切斷。因此,大家只好耗在那裡。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犧牲,為小孩、為家族其他成員、甚至為制度本身而犧牲。……婚姻制度的致命壞處是,因為它是一種制度,因此就會有種種限制,這些限制使人不得自由。而愛一沒有自由就死了。本來愛是目的,婚姻是手段的,變成了婚姻是目的,愛是手段。……因為想結婚而假裝愛上一個人,或者愛上一個人,卻因結婚而破壞了這份愛,都是很可悲的事。結果大家都在做這種可悲的事……。」智成喝醉了,自己一個人喃喃自語。
智成一直沒結婚,雖然他的說法很客觀,但要不要相信一個獨身者關於家庭的理論呢?默思在心中懷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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