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默思離開學校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半了。他站在屈臣氏前面等公車。已經是十月了,天氣開始轉涼。

他看著一輛保時捷的休旅車停在前面,從車上下來一個穿短裙的女孩,進到一旁的清玉紅茶店買飲料。

一輛側面貼著「美好江蘇」幾個大字的公車停了下來,他仔細一看,原來是江蘇旅遊局的廣告。他心想,這樣的廣告都進來了?

上車之後發現,所有的座位都已經滿了,他只好站在一個正在看手機的高中女生旁邊。

其實所有車上的女生,幾乎都盯著小螢幕。他之前曾經好奇的看過那些女生都在看甚麼網站?發現十之八九都是臉書。

默思戴上耳機,聽著從電台傳來的爵士樂。他看著外面流動的街景,想像自己正在一個陌生的城市旅行,故意忘記這條每天都要經過,因為挖捷運而變得其醜無比的南京東路。車門一打開,一群附近的高職學生湧了上來,他皺著眉頭穿過那群滿是汗味的年輕人,下車後拉拉外套,這才發現開始下起毛毛雨。

好在雨並不大,他用公事包遮在頭上,快步穿了馬路到對面的騎樓。經過幾間商店,有7-11、星巴客、永慶房屋,接著再轉過一棟辦公大樓,就到了自己住的大樓。

門口的警衛和他打招呼,他點點頭走了進去。這棟大樓的大廳十分氣派,兩百多坪的空間稍顯空盪。只可惜已經二十幾年,舊了一點。十年前他買下來本來是給父母住的,後來他們想搬到老人院,於是他和老婆、女兒就住了進來。

電梯去年才剛換過,裝了一面大鏡子。默思按了「7」之後,轉身看看鏡子。鏡中的他是一個鬢角有點發白的中年人,戴著眼鏡,鼻子高挺,嘴角微微翹起,眼角因為年紀的關係,已經有點下垂。但如果不笑,倒是看不出魚尾紋。

他看著鏡中的自己,覺得有點陌生,又想到人本來就時時在變,也就只有苦笑。此時,「噹」的一聲,七樓到了。

他推開左邊一扇咖啡色大門,看到讀高中的獨生女曉清正坐在沙發上看平板電腦。

 曉清抬頭看了他一眼,叫了一聲「爸」,又低頭看她的電腦了。他問她吃飯沒,她只點點頭。

默思走進臥房,將外套脫下,接著又進到廚房,從冰箱裡拿出一塊冷凍披薩,放進微波爐。他看著披薩的起司慢慢融化,從冰箱裡拿出一罐百威啤酒,又拿了一個玻璃杯,走到廚房門口的吧台上,先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再去端出披薩。

曉清不知道甚麼時候已經回房間了,他喝著啤酒,看著這間無人的客廳。一面牆裝著高到天花板的書櫃,上面放滿了他的書。另外一面是Minium音響和一個液晶電視。兩旁擺著一套布沙發。幾件裝飾品散在各處,牆上則是一幅畫著抽象線條的油畫。

五年前默思本來住在郊區,他在那裡有一間可以看到山景的公寓。他很喜歡那邊既有鄉村風光,又離市區不會太遠的環境,而且還可以到中研院散散步。但為了讓女兒可以念一流的國中,因此在秋月的堅持之下搬到市區。

他開始吃起披薩。如果不是今天要到父親那裡,他真不想這麼早回家。秋月一如以往,會加班到很晚才回來。自從一年前,她回到以前工作過的出版社上班之後,他們三個人就很少一起吃飯了。女兒幾乎每天都要到補習班,秋月晚歸,他如果沒有應酬,都是自己在外用完餐才回來。

默思的手機響了一聲,他看了看,是秋月傳來的:「正在趕稿,你自己去爸那邊,抱歉。」他收起手機,將盤子端到廚房,又進到臥房換了一套耐吉的運動服。他走到曉清的房間門口敲門,「曉清,我出去了。」門內傳來模糊的回答。

 一年前默思的父親因為胃出血住了五天的醫院之後,身體突然衰弱了下來。眼看母親無法單獨照顧他,因此勸兩個老人一起搬離陽明山的老人院,住到默思為他們租的公寓,請了一個外傭照顧他們。

那個社區離默思住的地方不到五分鐘路程,因此他可以兩三天都過去看看父母親。

 

他走在街上,雨已經停了。他穿過南京東路,從莫凡比餐廳旁邊的巷子走進去,這裡比較暗,路邊停著一輛紅色的迷你奧斯汀,一對身材嬌小的情侶從車上下來,走進旁邊的韓國餐廳,默思聞到一股烤肉的味道飄出來。再過去是一間小水電行,只點著一盞昏暗的日光燈,每次他經過的時候,那個理著小平頭六十幾歲的老闆都在看政論節目,今天也不例外。電視裡的名嘴正比手劃腳的說著:「政府對於目前經濟的低迷,拿不出一套有效的辦法,今年GDP保二都有困難了,還講甚麼其他…。」

他走進社區,看到十幾棟大樓圍起來的社區中庭,有些人正在散步,幾個外傭推著輪椅,帶著她們照顧的老人出來活動。

默思的父母住十四號樓。當他用鑰匙打開大門的時候,看到一如以往,白髮蒼蒼的父親正坐在高背椅上看電視,母親則在旁邊打瞌睡。父親聽到他開門的聲音,緩慢的轉過臉來問他:「還有下雨嗎?」

默思每天都聽到同樣問題,他只能回答: 「剛剛下過,現在沒有了。」

父親生病之後,本來非常靈活的頭腦,變得有點遲頓,有些事情講過馬上就忘了。母親這時也抬起頭來,問他吃飯沒有。默思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有點無奈的說:「每次我來,爸就問我天氣,你就問吃飯沒?」母親尷尬的笑了笑。

電視上正在播出的是日本時代劇,這個江戶時代捕快抓壞人的故事,已經演了幾十年,父親還是津津有味的看著。

傭人麗娜從後面出來,向他問好,然後倒了一杯水給他。他問父親這兩天去復健的情況,母親卻搶著說從診所裡聽來的閒話。

也許是父親越來越沉默,母親和麗娜又很難溝通,實在找不到人說話,因此默思一來,她就急著說話。

默思看著父親的眼睛,覺得他在說話的時候,都會將眼睛睜得很大,但以前精明的神色已經不見了,純粹只是一個與世無爭的老人而已。

 

默思離開父親家之後,走到附近的運動場運動。他在跑道上快步走著暖身,剛下過雨,有點微涼,人沒有往常多。偌大的運動場只開著幾盞探照燈,人影在其中晃動,看起來有點詭異。他越走越快,最後終於跑了起來。

就這樣跑兩百尺休息兩百公尺,不知不覺也跑了兩公里。跑完之後,他依在場邊的欄杆休息,注意到自己的呼吸有點喘,但心情也因此好了一點。

默思走到附近布萊得麵包店,買了一條豆漿土司和女兒愛吃的起司蛋糕。他本來以為這些高價、看起來很可口的麵包應該都很營養,現在才知道,已經吃下了大量的化學成分。他心想:「不只是愛情,現在已經到了連麵包都不能相信的年代。」

 

2.

 

回到家,女兒的房間門還關著。秋月已經回來了,正在客廳講電話。她看到默思進來,對他笑了一下,放低了音量。他在衣櫃裡拿了衣服,走進浴室洗澡。

洗完澡之後,秋月已經講完電話,在女兒房間和她聊天。好像是在問女兒的功課。

他躺在床上,用遙控器打開掛在牆上的液晶電視。體育台正在重播NBA籃球。火箭隊打得爛死了,哈登完全不準,靠著林書豪的三分球勉強保住領先。但第四節快要結束時,還是被暴龍隊逆轉平手。當轉播員說,「我們休息一下,稍待請收看延長賽。」的時候,默思就用遙控器轉台。

另外一台正在播出幾組美國人在阿拉斯加挖金礦的節目。看著他們用大型機械日夜不停挖掘著原始的永凍層土地,留下大量廢土,只能得到幾盎司的黃金,不禁想到母親曾經說過,外祖父在基隆河上游偷採黃金的故事。但他並沒有因此致富,只留下一間小平房給舅舅。

又轉了一台,還是購物頻道,幾個胸部很大的女模特兒,在鏡頭前用撩人的眼神展示胸部。默思心想,如果古代皇帝能看到這個電視節目,一定會覺得「六宮粉黛無顏色」吧?

主持人用急促的語調說,「現在粉紅色的這一組已經售完了,沒有辦法再訂,各位會員朋友趕快拿起電話……」幕後響起罐頭掌聲……

下一台是剛剛在路上聽到的那個政論節目,「關於總統應不應該兼任黨主席的問題,我覺得應該從大架構來看,美國政治學家威爾斯說,身為總統的職責有三個………」

秋月走了進來,默思將電視聲音關小。

 

「我想跟你商量讓曉清去補習,這次的月考成績你看了嗎?國文成績竟然不及格。」她用在辦公室的語調和默思說話。

「她已經補那麼多科了,還有時間嗎?」

「星期天下午可以。」

「她自己怎麼說?」

「當然不想。」

「你不要太勉強她。」

「你又要說你自己以前從沒補習過的例子?雖然說你自己也是老師,但補習也不會丟你的臉吧?」秋月看到默思看著電視,心不在焉的和她說話,語氣不禁高亢了起來,「我現在上班很忙,如果你有時間,要多看看她的功課,再一年多就要考試了……」

默思知道她會抱怨很久,只能盯著螢幕上晃動的畫面看,直到秋月突然轉了話題,他才將眼光回到她的臉上。

「爸這幾天怎樣?」

「剛剛又說想要回陽明山。」

「為甚麼?」秋月驚訝的問。

「他說不想讓我們麻煩。」

「他每次都這樣說,但處理這些麻煩的還是我們,不然他們還能依靠誰?」

「我每次聽到他說這些事,就會生氣起來。好像我對他來說,一點都不重要,他到現在還可以靠自己生活一樣。」

「老人有時候就是很固執。」

秋月說完就走出去。默思知道,因為兩人對這件事有過太多次的意見衝突,她現在採取的是袖手旁觀的態度。

默思關掉電視,將房門關起來,開始在軟墊上打坐。直到三十分鐘之後,自己覺得心情安穩了之後,才上床睡覺。

 

3.

 

第二天早上,默思起床,家中已經沒人在了。

他走出家門,迎面吹來一陣冷風。最近接連都吹著這種寒冷的東北風,夾帶著從中國帶來的有毒霧霾,天空看起來髒髒的,路上戴口罩的人也變多了。

他穿過馬路,繞過體育場的旁邊,又經過了電視公司,走到敦化南路的那間醫院。

這間教會辦的醫院,內部裝潢不像傳統的醫院都用慘白色,而是改用明亮的黃色系,讓人不會感覺壓力。

早上看病的人還不多,他坐在藍色的椅子上等待。看診間的門口有一個電子號碼牌,上面的號碼顯示,還有三個人才輪到他。默思拿出放在公事包裏的手機,找到新聞網頁,看看今天的新聞。

這幾天歐美國家都被冰風暴籠罩,新聞上寫說,今年的冰風暴很奇特,很多國家低溫都破紀錄。這可能是冰河時期再次回到地球的現象……。

另外一條新聞也吸引了他的注意。上面報導說世界上八十幾個首富的總資產,超過落後國家三十億人的財產總值。默思想到,馬克思的理論畢竟還是對的,全世界如果繼續實行資本主義,財富終究會越來越集中在少數人手裡。現在只能讓自己維持在中產階級這個地位,不要變成窮人就很好了。

一個護士走出診間,叫了他的名字「方默思先生」。

默思走進診間,對著戴眼鏡長相很斯文的醫生點點頭,然後坐在他前面一張可以旋轉的圓椅子上。

「等一下。」醫生看著電腦螢幕的報告對他說。

默思打量一下這個房間。牆上掛一幅攝影照片,是尼泊爾的風景照,大概是醫生自己拍的。旁邊矮櫃上擺著一個小魚缸,裏面有幾隻孔雀魚在游泳。

「方先生,你的膽固醇好像沒有下降?」醫生皺著眉頭說。

「現在是多少?」

「兩百七十幾,三酸甘油脂也有兩百五十幾。已經換藥了,為什麼還是這麼高?你有按時吃藥嗎?」

默思心虛的點點頭,其實他常常忘了吃。

「有運動嗎?」

「有時候到運動場散步。」

「這樣不行,你現在才五十歲,這樣下去十年之內你就可能血管阻塞,心臟要裝支架。」

「那怎麼辦?」

「你必須進行嚴格的飲食控制。肉類最好不要吃,少鹽少油少糖。如果可以的話連米飯都不要吃。」

「啊,要這樣嚴格嗎?」

「如果只想用藥物控制,我也可以提高劑量。但可能會有副作用,你自己考慮看看。」

 

默思走出診間,站在門口等護士印藥單給他。坐在外面的病人抬頭看了他一眼,就又轉頭作自己的事了。

默思看到一個帶著毛線帽的老女人,口中念念有詞的翻找著自己的手提袋。他隱約看到袋子中有口紅和粉餅。那個女人臉上化著濃妝,只是怎樣也掩蓋不了老人斑。

他看著她化了眼線,有點下垂的眼睛,因為帶了假牙有點合不攏的嘴巴,「明眸皓齒」的相反詞,指的就是這個。

兩個星期前,朋友送他一張老歌演唱的票。那是一場回到時光隧道的演唱會,參加的歌星都是以前「群星會」時期的名歌星。她們有些人出道的時候,他還沒出生。每個歌星出場之前,樂隊先演奏,然後螢幕上就會出現她們當年的美艷照片。當老歌星從後台一邊唱著歌,一邊走出來的時候,對照著螢幕上的照片,他非常訝異,原來歲月會讓人有這樣大的改變。她們雖然還穿著釘著亮片的禮服,但身材已經完全走樣,臉上滿是斑剝。

時間太無情,將所有的美麗都化成平凡。

默思看到這個老女人,想起那天音樂會的心情。直到護士叫他的名字,拿了幾張單子給他。

「三個月之後回診,來之前一個星期要驗血,這張藥單到一樓領藥。」

他到樓下領完藥,走出醫院,又是一陣寒風吹來。他坐上門口的計程車到學校。

 

4.

 

但是到了晚上,默思有應酬,還是無法執行飲食控制。

那是以前報社同事江連行娶媳婦的喜宴,在晶華飯店舉行。

默思到的時候有點晚了,餐廳裡亂轟轟的,台上某部長正在講話,講的又是老掉牙的「愛妻十大守則」。他看了一下,因為江連行現在還在某報當副社長,因此政府官員和國會議員來了好幾個。

默思看到滿臉紅光的高興的站在台上,再看看有點尷尬的新娘和親家。心想,有些人就是喜歡這種排場。

以前的同事唐慶明看到他,拉他到報社同事坐的那桌去。幾個同事很久沒見,默思和他們一一打了招呼,問了近況。張子平和陳得豪去了電視台,吳俊耀回家鄉管父親留下來的藥局,還有幾個仍在原來的報社工作。

「還是你最好,可以當到教授。」得豪對著他說。

「副教授,現在一點都不值錢。」

「不管怎樣,現在受薪階級已經變成窮人一族,不能算是中產階級了。」子平說。

幾個人開始抱怨起物價的事情。默思聽著別人的談話,有時候說上幾句。這時台上的儀式結束,開始用餐。他和大家一起舉杯,喝了一小口酒,夾了一些看起來清淡一點的菜吃了。坐在旁邊的俊耀突然問他:「好久沒看到麗君了,你有和她聯絡嗎?」

麗君是默思以前的同事,當時默思感覺到麗君和他互有好感,但默思擔任主管,所以兩人只能保持淡淡的情愫。麗君一直稱他「方先生」。後來兩人都結婚了,也就慢慢沒了聯絡。因此,現在默思只好回答說沒有。

「那時候報社好多人追她,沒想到突然嫁到高雄。」吳俊耀說。

「女人最難捉摸了。」坐在另一邊的慶明插嘴。

默思只好說,「人的命運本來就很難預測。就像他們這幾個同事,幾年之後都不一樣了。」

「你真的不懷念記者的生活?」子平問。

「有時候會想起來,但是記者就像這種場合,熱鬧、有趣,但我實在沒有辦法待太久。」

「說的也是。」子平點點頭。

「新郎新娘敬酒。」一群人圍到他們桌前,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江連行的胖臉更紅了,他大聲的招呼大家,「俊耀、慶明,還有默思,好久沒看到了,你們今天來我最高興,乾杯乾杯。」說完自己又喝了一大杯。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著恭賀的話。

默思看了站在旁邊的新娘一眼,她被化妝得和某個韓國女星一樣。

幾道菜吃下來,又互敬了好幾次酒,默思有點暈了。他走出餐廳,到旁邊的洗手間。洗手的時候他聽到兩個人在小便池那邊說話,「他敢說沒有去過那個什麼俱樂部,以前和他混在一起的人我都認識,這個消息假不了。

「那你為什麼不寫?」

「怎麼寫?我們老闆和他老爸幾十年交情,我能寫嗎?」

默思用紙巾擦了手,走出洗手間。

 

會後,慶明送默思回家。在車上,默思說了這件事。

慶明說,「早就聽說了,這沒什麼,以後等他正式參選,還有更多事爆出來。」

 

5.

 

默思進家門的時候,秋月已經回來了,看到他滿臉通紅,皺著眉頭說,「怎麼喝那麼多?要不要先洗澡?」

默思進到浴室沖了澡,回到房間躺下。床頭櫃已經放了一杯還冒著煙的熱開水,他覺得有點胃痛,打開抽屜拿了表飛鳴,配著開水吃了三顆。然後把門關上,關掉電燈,躺在床上。

早上聽到醫生說的那些話,讓他有點擔心,自己平常吃東西都很清淡的,沒想到還是有心血管的問題。醫生說那是遺傳,但家裡其他親戚並沒人中風過,或許是基因突變?

又想到張子平問默思,會不會懷念以前記者的生活?他在正常上下班工作一段時間之後,以前一些事情確實常常浮現在他的腦海當中。記者生涯有許多值得回憶的事,但默思自覺無法長久適應那種流動的生活。海明威不也曾說過,所有年輕人都應該過一段記者生涯,但不能太久。

默思離開記者的工作之後,本來想以寫作為職業,但寫了兩本失敗的小說之後,他就失去了熱情。反而透過以前關係很好的教授介紹,進到校園教書。

在剛才那些同事的眼中,默思又是怎樣的人呢?那時候他們對新聞工作有很大的熱情,認為要發掘真相、打擊特權,尤其那時解嚴沒多久,很多白色恐怖事件被發現……

但經過二十幾年之後,這些都已經過去了。隨著年紀的增長,大家都發現,想要改變世界只是一個夢想,就算不做任何事,世界依然會自己改變,只是不會朝著你想要的方向而已。

默思又想到在宴會上,已經脫離紅塵,變成一個小鎮藥房老闆的吳俊耀說的那句話,「四十歲之後就不要談政治了,因為你一定會變成保守派。」

默思在這種回憶之中睡著了。

 

6.

 

第二天早上,默思坐計程車到學校,一上車就聽到車上的收音機播著新聞,正說到清晨五點的時候,有一個司機駕駛大卡車,衝進總統府。他聽著播音員高亢的聲音,很難相信會發生這種事情。總統府默思當記者時進去過幾次,那是一個戒備很森嚴的地方。

「這個人怎麼沒有裝幾桶汽油?」計程車司機突然冒出這句話。

默思沒有回答,只乾笑了兩聲。

「如果是我,要做就做大一點的,反正坐牢是坐定了。」那個司機講的口沫橫飛。

「你真的敢這樣做嗎?」默思反問。

「如果再賺不到錢,這輛車子貸款付不出來,我走投無路的時候,就真的會這樣做……。」司機開始抱怨油價漲個不停,計程車牌照越發越多,他現在每天都要跑十二個小時以上……。

默思突然想到,已經很久沒有聽到計程車司機在車上抱怨政治了。

默思記得在陳水扁當選台北市長之前,那時候計程車司機對政治非常狂熱,每次上車都會聽到收音機播出支持民進黨的電台廣播。司機通常會先從後照鏡觀察一下乘客的反應,如果乘客沒有排斥,他們就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大。如果乘客答腔,司機們就會眉飛色舞的大罵國民黨政府。

但是如果坐到老榮民開的車子,那就有完全相反的說法,大罵民進黨是台獨、暴民。那時報紙上經常出現司機和乘客政治立場不合起衝突的新聞。

到了陳水扁當選第二任總統之後,默思就很少聽到計程車上播放政治節目了。也許司機們發現,曾經那麼熱烈支持的人,最終還是背叛了他們。

車子開到了校門口,那個司機還講個不停。默思拿給他兩百塊,不等他找錢就下車了。

 

7.

 

中午,朋友許明傑打來的,約默思晚上到家裡吃飯。

明傑是默思大學時候就認識的朋友,是一個個性很果斷,完全和默思不一樣的人。畢業之後明傑投身建築界,經過幾次台灣建築業的大起大落,現在擁有龐大的資產,住在北投的別墅裡享受半退休的生活。

默思開車到他家圍牆外,走上幾個階梯按電鈴,一個傭人來開門。

圍牆裡上千坪的花園除了各種花之外,還種了一些芭蕉和鳳凰木,樹下都打了燈光,看起來很是華麗。在白色牆壁、橘色屋瓦的地中海式房子外面,還有一個游泳池,雖然是冬天,池水還整理得很乾淨。

默思走進客廳,看到明傑的女友素芬過來和他打招呼,明傑跟著從裡面的房間出來。

「來,來看我剛買的這幅張大千的畫。」

明傑興致勃勃的拉他過去看了牆上掛的一幅潑墨畫。默思看那幅畫著一個山間瀑布的畫,筆力蒼勁,應該是原作沒錯。

「很多錢? 」他問明傑。明傑神秘的比了一根手指,他笑著說,「拿一堆紙鈔去換回一張紙回來,也沒輸贏。」

「現在看著高興,以後一定會增值的。」明傑說。

素芬過來叫我們吃飯。

三個人進到大飯廳,一個傭人從廚房裡端進來不輸外面餐館的豐盛料理。

明傑幫他倒了一杯紅酒,兩人先喝了一口。

「張小姐不喝? 」默思問。

素芬笑著搖手,「我一喝就臉紅了。」

他看著眼角已經有點魚尾紋的素芬,突然想到自己幾年來都叫她張小姐,因為她和明傑一直沒有結婚。

 

明傑在退伍沒多久就娶了大學同學沈子倩。默思本來認為活潑的明傑和文靜的子倩應該可以互補,沒想到隨著明傑的事業越做越大,兩人的差距越來越遠。一直在學校當老師的子倩不了解自己的丈夫為甚麼要冒風險的過生活,不願安定下來。兩人無法溝通,過了二十年痛苦的生活。

本來只是明傑公司會計的素芬,反而一路幫著他闖下一番事業。

 

「今天都沒客人陪你?」默思問。

「唉,連續好幾個天都有人來,都是談生意上的事,無聊得很,今天終於可以清靜一點。」明傑說。

明傑好客,家裡經常高朋滿座。他這棟大房子房間很多,到了夏天每天都有朋友到他家游泳度假。他很喜歡那種家中充滿笑聲的氣氛,可能是他唯一的女兒宜莙,一直沒有一起住,讓他感到寂寞吧?

 

去年宜莙又出國留學,兩人見面的時間更少。明傑經常對他抱怨這件事,他說每天沒有跟女兒通電話就睡不著覺。

默思覺得他和女兒的關係很微妙,真的是把女兒當成情人一樣。有一次我們在外面吃飯,宜莙也來了。走出餐廳之後,他看到走在前面的明傑一直用手去摸女兒頭髮,好像她還是小孩一樣。

後來默思開玩笑的對明傑說,「不認識的人看到,會以為你是一個怪叔叔。」

 

「你女兒還好吧?」默思問。

一談到女兒,明傑的臉上就放出光亮。

「她說過年的時候可以回來,叫默思幫她訂機票。」

「她自己不會訂嗎?」

「就是撒嬌嘛。」明傑接著又向他抱怨了女兒在加州唸美術學校的事情。他說女兒去那裡才一年,已經換了三個男朋友。「我一說她太花心,她竟然回答,還不是你的遺傳。」明傑說完自顧自的笑了起來。

素芬在旁邊微笑著不插話。默思很佩服素芬的修養,如果不是她這種不爭寵的個性,可能早就無法和明傑相處下去了。

明傑強勢的主導了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關係,就是他和子倩離婚了之後,仍然無意和素芬結婚,理由是不想讓女兒傷心。素芬在她和子倩的戰爭中是獲勝者,但她和宜莙相比,則完全沒有獲勝的可能。

明傑有一次對他說,「在男女的關係中,一定有一方是強勢,另一方是弱勢,就看你要怎樣選擇。」

這些話是幾年前和秋月吵得最凶的時候,他向明傑訴苦時,明傑告訴他的。

明傑說,剛開始的時候,素芬也是管他管得很緊,「但男人在外面做生意,怎麼可能被管得死死的,怎麼做事?所以我告訴她,想要容忍就留下來,不想就走,後面馬上會有人補上來。」

 

8.

 

默思看過一本書,把人類所有的關係都看成是權力關係。在國家有領袖和群眾的權力關係、在公司裡有上下屬的權力關係。在家庭裡同樣有從屬的權力關係。明傑的說法是這套理論的白話版,只差他不會說「宰制」、「父權」等等名詞而已。

但默思的個性無法做到這樣,他太尊重別人的想法和作法,無法對著秋月說,「不接受我的作法就離開。」

因此默思只好用妥協的方法和秋月相處。只是這樣的模式最後還是失敗了,因為貌合神離的生活是很難忍受的,他最終還是移情別戀。

 

「你在想甚麼?」明傑在他的杯中又倒了一些紅酒,「精神恍惚?」

「可能有點累。」默思找了藉口。

默思環顧這間大客廳,天花板掛著水晶大吊燈,貼著淡綠色壁紙的牆上掛著幾幅油畫,厚厚的地毯讓室內感覺很溫馨。

默思看著身材粗壯的明傑走到牆邊的音響架,轉頭問他:「要不要唱卡拉OK,我又練了好久首新歌?」看到默思搖頭,他接著說,「不然聽音樂好了。」

於是從架上拿了一片CD放在一個厚重的轉盤上,不一會兒貝多芬的「春」從兩旁比人還高的黑色大喇叭慢慢流出。

默思苦笑了一下,明傑就是這樣一個不按牌理出牌的人。

素芬從後面端出一盤水果,然後說還有一些文件要看,就留下我們,自己回樓上房間了。

「現在如果沒有她,你也沒辦法悠哉的過日子吧?」默思一邊吃著水蜜桃,一邊問明傑。

「說的也是,現在我都叫她董事長,公司大部分的事情都她在決定。」

「男女關係到某一個期間,好像都會轉變。你現在還敢說你是強勢的那一方嗎?」

「唉,她沒有我還是不行的,我只是讓她有發揮的地方而已。」明傑不服的說。

音樂已經停了,明傑又說了一些他最近到英國玩的趣事。最後話題轉到默思身上。

「你和那個李小姐還有聯絡嗎?」明傑突然問他。

他問的是默思以前交往過的李怡雯。

 

(有著作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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