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學校放了寒假之後,默思還是每天到學校。一天下午他在研究室接到秋月的電話,電話中秋月和他商量過年的事情。

「我訂了幾道西華飯店的年菜,除夕那天下午你去拿,我再叫教佣人炒幾個菜,我們就這五六個人,應該就可以了吧?」

「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默思知道母親對這樣的安排不會高興,但她其實也已經沒有辦法像以前一樣反對,然後什麼都自己扛起來做了。

每年過年默思的心情就很不好。因為秋月和他母親經常要為準備年菜的事情起爭執。默思的媽媽每年都要準備一大堆,身為媳婦的秋月不得不配合著做,讓她很苦惱。再加上家裏要整理打掃,更讓她壓力很大,在過年前兩個禮拜就開始情緒不穩定,連帶的讓默思也感到壓力。

還有過年期間他們總要到父親的家裏住兩天,一些父親的親戚朋友來拜訪,也要跟著應酬一下,準備吃喝的東西。好客的母親是很高興,但這讓不善言辭秋月很不喜歡。所以過年這一段期間,完全看不到秋月的笑容。

默思已經跟秋月講過無數次,每年過年只有這幾天,而且他們能陪父母的時間已經越來越少,難道不能忍耐一下?但這幾年他已經不講這些事情,就讓雙方都處在不高興的狀態,然後在年假結束,開始上班的時候,彼此才鬆一口氣。

婚姻的壞處就是,經常要消耗心力在跟別人有關的事情上面。就是這些事情耗盡了夫妻本有的愛情。他很想逃離這種壓力,這種被強迫要進行某種儀式的壓力,但不可能。

 

那天晚上默思到父親家。他用電磁卡感應了大樓的玻璃門,打開之後進到梯間。一盞日光燈將四周都是大理石的牆面照得冷冰冰的。他看到電梯還在十樓,於是轉身走向一旁的樓梯。他幾步就上了二樓,用鑰匙打開轉角的那一個大門。

當他推開大門,站在小玄關往裡看時,好像進到時光隧道。昏黃的客廳裡父親坐在椅子上,挺直著背脊姿勢顯得有點僵硬。他身上穿著一套藏青色的睡衣,腳上穿著黑色帆布鞋。他的頭髮很白,臉色也因為很少外出曬太陽而發白,戴著一副黑框眼鏡正面無表情的看著前方的電視。

母親則坐在他的左後方一張小一點的藤椅上,她的頭髮一樣花白,剪成小學生一樣的髮型,露出耳朵。她的臉很瘦,因此讓眼睛顯得更大,雖然坐在椅子上,但是往前傾的姿勢可以看出,她的背已經駝了。

在他們兩個人發現有人進來,將眼光從電視螢幕轉過來之前,總有三秒鐘的時間,可以讓默思看著這個像老照片一樣的畫面。

 

羅蘭巴特說過,一張照片總有「知面」和「刺點」。他認為如果別人看到這張照片,照片裡意義鮮明的「知面」,應該是一對到八十歲了還能相伴的老夫妻。

然而以默思純粹個人性的觀點來看,並且依賴他的生命經驗才能解開意義的「刺點」則是,母親坐在父親左後方一公尺的這個距離。

它象徵著母親對於父親來說,永遠只是從屬、附庸的一個人,而他經常是背對著這個伴侶的。

 

默思叫了一聲「爸」之後,換上脫鞋走進客廳,在父親右邊的椅子上坐下。

默思和父親一樣,忽視了母親的存在。一如以往,他並沒有和母親打招呼。

默思問了父親這幾天覺得怎樣?父親說還好,就是早上起床的時候常感覺骨頭很痠,很難翻身起床。

「叫麗娜幫你按摩一下再起床嘛。」

「她自己都要叫好幾次才有辦法起床,還要幫什麼忙?」坐在後面的母親馬上用尖酸的語氣搶話。

「哪有?默我都叫她一次就起床了。」父親眉頭一皺,反射性的幫麗娜辯護。

默思心裡一跳,知道自己無意的一句話又引發了戰火。果然母親開始數落起麗娜的不是,從拖地不乾淨、煮菜太鹹、衣服領子沒洗到、下雨忘了關窗戶到幫父親洗澡洗太久,都成了她的罪狀。

 

麗娜是印尼人,才二十一歲,一百五十幾公分,身材胖胖的,除了黑黑的臉上常常帶著笑容之外,完全沒有女性的吸引力,反而像一個小女孩。但是母親的嫉妒心,卻完全被她所激發,因為母親這輩子最主要的任務……服侍父親的工作,完全被這個外來者所取代了。

麗娜每天扶父親走路,幫他準備食物、藥物,帶他去復健,幫他洗澡,晚上還要起床兩次扶他上廁所,另外加上家裡的打掃、洗衣服……。讓母親完全無插手的餘地。默思和秋月雖然慶幸找到一個得力的傭人,但母親的想法和他們完全不一樣。

最讓母親無法忍耐的是,由於晚上怕父親單獨起床危險,麗娜在父親臥房的一角打地鋪,母親則睡到另一個房間。

 

鳩佔鵲巢的感覺太痛苦了。

 

默思為了息事寧人只好把麗娜叫來,在母親面前吩咐她,要認真工作,不可馬虎。他看著她委屈的臉色,心中有點不忍,但只能無可奈何扮演壞人的角色。

等到母親氣消了,換父親不高興的說要睡覺了,就跟麗娜進到房間。默思要離開之前,母親心情很好的問他,「你明天會不會來?」他只好含糊的說「再看看」。

等到他走出大門,嘆了一口氣。如果有人可以取代他的位置,默思實在很不想來這裡。他不想掉入父母親之間這種愛恨關係的漩渦之中。

 

默思在社區裡的公園裡散步,想到父母這幾年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關係好像越來越僵。母親自認容忍了父親這麼多年,心中的不滿日積月累,看到父親逐漸衰弱,因而出現了反抗的心理。這種對於緊抓在手上的人,又愛又恨的態度,其實也是在虐待對方。父親也過得很痛苦,尤其現在他行動不便,聽到她說一些譏諷的話,連想要走開不理的能力都沒有,就像在監牢一樣。

默思雖然和父母相處了幾十年,但是到近幾年才發現,他的父母其實是用一種奇特的方式在一起生活。

母親將自己生存的價值,完全依附在父親的身上。她對父親的關注和照顧,已經到了無微不至的地步。她將父親從日常生活中的瑣事中隔離出來,父親只要回到家中,不用再作任何事情,母親會幫他倒茶、添飯、放水洗澡、甚至幫他吹乾頭髮、換上睡衣。

父親退休那一年,有一天默思回家,看到父親竟然從廚房出來,默思嚇了一跳說,「你在廚房裡作甚麼? 」父親反問他,「我只是去拿個杯子,為甚麼大驚小怪?

父親不知道,默思會那麼吃驚的原因是,他從小到大從來不曾看過父親進到廚房。其實父親很多地方都不曾去過,例如小時候他們家住的是日式房子,他也從來不記得,父親曾經走到那個大院子裡去。

 父親退休之後,默思已經結婚搬出家裡。家中只剩下他們兩人,母親和他相處的時間更多,她變成了專屬傭人,無時無刻不注意著他的需要。

兩人因此時常起爭執,父親抱怨母親經常逼他作一些事情,比如說吃她作好的某些食物。母親慢慢將父親當成是她的小孩一樣在照顧著,她看待父親就好像一個經常不聽話的小嬰兒,用著微笑但是堅定的方法要求他一定要吃下那些食物。

 

母親用蠶一樣的勤奮,不斷吐出絲線將父親綁住。

到了去年,當父親生病,母親已經沒有力氣照顧他的時候,默思為他們請了外傭麗娜,卻無意中動搖了母親的生存價值,引起她情緒非常大的反彈。

 

當默思走到南京東路等著過馬路的時候,突然看到不遠處一個女學生的側影很眼熟。她正站在公車站上跟一個男生說話。

默思從她圍巾的色確定,那是曉清。

那個男生也穿著制服,很高大,正低著頭,滿臉笑容的看著她。

默思看到女兒仰著臉,有點崇拜的和那男生說話,心裡有很複雜的情緒。

--原來女兒已經到了有男朋友的年紀了。

 

紅燈亮了,他站著沒動,看著女兒和那個男生道別,往對街走去。那個男生看著了她的背影一會兒,然後坐上另一班車走了。

他又等了一個綠燈,才慢慢走回家。

 

2.

 

很快就到了除夕。前幾天晚上默思都藉故很晚才回家,避免和秋月起衝突。

 

到了除夕那天下午,默思開車到飯店拿訂好的餐點,沒想到因為飯店作業的疏忽,到了六點鐘才拿到。匆匆趕到父親家裏,等到祭祖之後,已經快七點了。母親跟秋月的臉上都不太好看。倒是父親看得開,拉著曉清的手說話,緩和了家裡的氣氛。

曉清這幾年以來,對默思越來越疏遠,也許她感覺到爸爸媽媽之間經常衝突,因此選擇站在媽媽那一邊。好在她對祖父母倒是很乖巧。

吃完年夜飯,默思的父母發紅包給曉清,默思也給老人家兩個紅包。大家坐在客廳看電視閒聊。母親不可避免的又開始說起她小時候如何過年的事情。

母親最近變得很喜歡講話,但是她的話題總是跟很久以前的事情有關。就是電視上播出的新聞,也可以讓她想起幾十年前的事。默思常常想到,如果自己到母親這個年紀,是不是也會這樣?

默思分析過母親這種心理,人總要找些事情來肯定自己,對老人來講,他們的經驗就是構成自我的最主要基礎,所以講一些以前的經歷,就是肯定自我的一種方式。但是母親已經有點太過份了。

到了九點,默思讓父親吃藥之後,就讓麗娜扶他去睡覺。他和秋月、曉清三個人離開了父親的家。

 

一路上行人很少,曉清和媽媽有說有笑的,他想要插嘴,曉清好像都故意不理,默思只好自己走在前面。等到過紅綠燈的時候,默思回頭看了秋月一眼,看到她把眼光撇開。不曉得為什麼,他感覺有點悲哀。

回家之後,默思在自己的房間看書,秋月在客廳看電視,不時傳來特別節目的罐頭笑聲。等到十二點的時候,外面開始有拜天公的鞭炮聲,這才稍微有一點過年的氣氛。

默思躺在床上,想到人的生命其實只有出生跟死亡是真正的段落,但人們卻將時間分成秒分時月年。每到過年的時候,親朋好友就要聚在一起感嘆、慶祝一下,真的有什麼意義嗎?

 

3.

 

第二天早上,默思八點半就被吵醒,是明傑打電話向他拜年,兩個人談了一些過年的計畫,明傑說初三就要出國,他則說沒有想去哪裡。

掛斷電話之後,他走出房門,秋月和女兒還在睡覺。他到浴室盥洗,用電動刮鬍刀刮鬍子的時候,看到自己的鬢角好像又白了一些。

默思想想,自己如果可以保持健康,最多也才剩下三十個年可以過而已,便暗暗嘆了一口氣。

這個早上,他打了幾個電話拜年,想看看電視節目,卻發現和去年大同小異,電影也大多是重播的。製作過年節目的人,也對於這種例行公式感到疲倦了吧?

中午又到父親家拜年。吃飯的時候,母親因為傭人沒有將筷子烘乾的小事,又搞得氣氛很緊張。一點鐘剛過,默思就藉口要向別人拜年,急急地離開了父親家。女兒一出門年就說她想去逛百貨公司,秋月也跟她一起去。

他回停車場開車,在非常空曠的馬路上街道上無目的的繞著。後來,默思找到了一家還開著的咖啡廳,進裏面喝咖啡。咖啡廳裏擠滿了人,看起來都是單身的男女,有的人在看著手機,有人望著窗外發呆。想要逃避過年的人還是很多。

默思接到慶明打來的電話。

「恭喜新年,你在家裡啊?」

「我在外面咖啡廳閒坐。」

「正好,我也很無聊。我去找你,大概二十分鐘就到。」

穿著黑色外套的慶明一下子就到了。點了咖啡之後,他就開始抱怨這幾天都被綁在家裡,今天下午終於找到藉口可以出門。

「你平常那麼忙,過年都不休息嗎?」

「好像是習慣了,當了記者之後,除了要寫稿的時候,不然完全無法坐在椅子上超過五分鐘。」

默思回想自己剛剛離開報社的時候,也有一段時間完全不能適應,坐在桌子幾分鐘就要起來走動走動。

「算是一種職業病吧?」

「我就不曉得為什麼你現在可以安安穩穩的教書。」慶明喝了一口咖啡之後,問他這個問題。

「上課其實滿有挑戰性的,你永遠不知道學生會問你什麼問題。」

「是嗎?你碰到過最有挑戰性的問題是什麼?」

「有一次一個學生問我,我們學了這麼多的社會學理論,有哪一種可以真正建立一個理想社會的?」

「問得好!你怎樣回答?」

「我說,就像醫生一樣,他們可以讓生病的人恢復健康,但是醫生並沒有辦法憑空創造出一個健康的人。社會學的研究可以診斷出社會生病的原因,但是並沒有辦法創造出一個理想的社會。」默思回答。

「我還是覺得,你們學者大都活在象牙塔之內,不曉得民間疾苦。社會運作的方式是很齷齪的,你們教科書上那些文字都太乾淨了,沒有辦法描繪真實世界。」慶明說。

「我那些同事都是大學畢業之後,就到美國名校留學回來,一輩子大部份的時間都窩在校園裏面,思考邏輯完全是學者模式,有時候跟他們講話確實很累。」

「你有辦法升上教授嗎?」

「不太可能,我的副教授職務能夠保住就好了。」默思知道自己沒有出國讀博士,當到副教授已經是極限了。

「不過你也沒差,你父親有那麼多房地產,你老婆娘家也不錯。不像我當記者二十幾年,到現在還是兩袖清風,一間破房子貸款還沒還清,你說我能不拚命工作嗎?」

默思知道慶明家裏負擔很重的問題,也只能說一些鼓勵的話。默思看著慶明稀疏的頭髮,他小自己一歲,但是看起來卻老了五歲。他覺得自己太過養尊處優了。

「你上次說秋月她哥哥現在怎樣了?」慶明突然問。

 

4.

 

一個月以前,一直待在上海做生意的秋月大哥李俊德突然回到老家。秋月的娘家只剩下七十幾歲的老母親。俊德回家的目地,是想遊說母親把老家賣掉。

秋月的曾祖父傳下來的老宅占地五百多坪,本來是在小鎮郊區很偏僻幽靜的地方。幾十年來隨著小鎮人口增加,附近的農田紛紛蓋起大樓,李家的這塊土地變得非常值錢。母親雖然反對賣掉祖產,但迫於兒子的壓力,於是找秋月和默思一起回去商量。

許久不見的俊德看起來蒼老了許多。默思在小鎮念書的時候,俊德是高他一屆的學長,當時兩人很有話聊的。也是因為他,默思才會和秋月認識結婚。

俊德本來的老婆一直沒有生育,兩人結婚之後十年,俊德到上海做生意,又認識了一個上海女人,於是不常回家。拖了三年之後兩人終於離婚。

俊德和上海女人生了一個小女孩,曾經帶回來給祖母看,但秋月的母親和那個女人處不來,後來他們越來越少回台灣。這次如果不是因為俊德的生意出了問題,想到老家的土地值錢,他大概也不會回來了。

 

默思看到俊德的時候,覺得他變胖了,但是臉色並不好看,眼窩有點泛黑,眼睛濁濁的,有一種疲憊感,可能是因為工作壓力和長期應酬的因素吧?他看到默思時有些尷尬,但立刻恢復了生意人的本色,表現的很熱絡,但也很快就切入了正題。

「我覺得乘現在房地產在高檔的時候應該及早脫手,不然過幾個月可能又會下來。反正現在只有媽住這裏,這麼大一片土地沒利用太可惜了。」俊德說話時一直比著手勢,說話的語調已經有了一點上海腔。

「媽媽要住哪裏呢?」秋月不滿的問。

「等我們拿到錢之後,我會買一間公寓給媽住,新的公寓比這個破舊的老房子要舒服多了。」

「你要搬回來照顧她嗎?」

「現在還不可能,我那邊的事業還沒結束,過幾年我一定會帶小孩一起回來照顧媽媽。」俊德雖然用誠懇的口氣說話,但卻不敢看著秋月,反而像是在對默思保證。

「這幾年來,你總共才回來幾次?大嫂來看媽的次數還比你還多。你不覺得慚愧嗎?媽媽明明不想搬,你為什麼要強迫她搬家。」秋月說的大嫂是指俊德的前妻。

「我哪有強迫他?」大哥臉色一變,說話也大聲了起來。

秋月的母親趕緊說,「有什麼事情好好商量,不要大聲小聲的。」

默思此時也不得不說話,於是將話題轉向細節的部份,因此知道了俊德已經找了仲介牽線,價錢也都談好,只等母親簽字而已。

接著整個下午,都是俊德在遊說秋月,將祖產賣了之後,可以到台北再買幾間房子投資。

默思覺得自己是外人,所以也沒多說話。最後看到秋月不想馬上答應,於是就建議大家再考慮幾天。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秋月委屈地哭了起來。默思客觀的分析了大哥的想法,告訴她反對也是沒有用的,最後母親還是會聽兒子的意見。

「我最不滿的就是,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想回來分財產。」

「你最好還是不要和他撕破臉,不然以後見面會很尷尬。」默思提醒她。

秋月沒有再說話,只將臉轉向看著窗外。

默思那時候突然了解到,不善言辭的她,固執起來的時候,也是很難說服的。

 

 

(有著作權,請勿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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