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之後,蕙琳過來找他,身後跟著三個女同事。原來擔任主編的蕙琳將到日本進修一段時間,部門的同事要幫她送行。

他們走到公司附近的一家西餐廳,選了一張長桌坐下。蕙琳開始向清文介紹其他幾個人。

 

三個女同事小萍、樂臻、易玟分別和他打了招呼。也許是在女性雜誌工作的原因,三個人都很會打扮。

小萍穿著一件粉紅色的T恤,下身是一條Levi’s的牛仔褲,腳下是一雙白色涼鞋。

易玟打扮得更年輕,短裙加上白色的長筒馬靴,讓清文不太敢往她的方向看過去。

樂臻則完全相反,連身洋裝直直的垂到腳踝,外面披著一件短背心,頭髮遮住兩邊的臉頰,很有波希米亞風。她抽著涼煙,空氣中有薄荷的味道。

蕙琳則是上班族打扮,黑框眼鏡讓她多了一點主管的威嚴。

清文許久沒有和這麼多女性同處一室,感覺有點尷尬。女性的直覺使在場的人發現他的青澀,因而都大膽了起來。

「我們第一次看到你走路的樣子,都想說哪裏來了一個軍人呢?」小萍開玩笑的說道。

「剛退伍,還沒有女朋友吧?要我們介紹嗎?」坐對面的易玟探頭跟他說話,讓清文更窘。

「易玟,我看你是想自我推銷吧?」

「喂!你們這幾個小姐要莊重一點,不要把新來的同事嚇到了。」蕙琳只好幫他解危。

 

眾人各自點了餐點,清文不想吃太油膩的牛排,只點了鱈魚。牛排一上桌的時候,每個人都拿起餐巾遮在前面,免得吱吱作響的牛油弄髒了衣服。

「先敬主編到日本一帆風順,最好遇到日本帥哥有豔遇。」小萍首先舉杯敬蕙琳,大家都笑著一起喝了紅色的餐前甜酒。

接著話題就落在將到日本進修的蕙琳身上。原本是日文系畢業的蕙琳,因為是日本流行雜誌中文版的主編,因此被派到日本總部受三個月的訓練。她對即將遠行非常興奮,幾個女同事紛紛要她幫忙帶一些日本產品回來。

「我一個人怎麼扛得動這麼多東西?」蕙琳不禁抱怨了起來。

清文在旁邊實在插不上話,沒想到坐在旁邊的樂臻轉過頭來跟他說話。

「聽說你也是社會系的?」

「是,你也是嗎?」

樂臻吸了一口煙,說起自己唸的是台中一所大學的社會系,畢業之後本來要留學,沒想到卻來這間雜誌社上班。

「如果被以前的老師知道,一定被罵死了。」

「為什麼?」

「我們有幾個教授對流行文化商品都非常不屑,認為資本主義之下,文化變成商品被消費這種現象很要不得。尤其我們這種女性雜誌,更是物化女性。」

清文沒想到在這種場合,樂臻會講出這麼尖銳的話。

「現在這種經濟結構之下,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情。何況透過商品市場的推廣,可以讓文化更普及發展,也不見得完全沒有好處?」

「只可惜這些文化商品的內涵,已經完全被廣告滲透進去了。你沒有看到我們編的雜誌,不僅廣告頁比內文多,甚至內容也都廣告化了?所以我說這不是文化被商業化,而是商品變成文化的主要內涵。」

清文覺的她的觀點很有趣,但也忍不住反問:「既然如此,為什麼你還在這裏工作呢?」

樂臻笑了一下。「我想把在這裏工作的經驗,作為我將來唸研究所的論文題材,題目就叫『女性雜誌內容廣告化之探討』。」

「你覺得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將來會發生什麼現象?」

「將來我們說的話,都會變成廣告的一部份。」

「什麼意思?」清文不了解樂臻說些什麼。

「就是年輕人將被洗腦。因為我們透過媒體所吸收的廣告訊息,已經比透過父母、老師所得到的知識還多。這些廣告訊息會改變傳統的觀念,變成我們意識形態的基礎。幾年之後,將可以看到大多數的人說出來的話,都是他們從媒體得到的話語和觀念,而這些觀念,完全是由資本家左右的。」

「但我們接受媒體訊息的時間,畢竟不比和其他人接觸的時間多。媒體影響力還沒有那麼大吧?」

「你怎麼知道未來不會有更多、更強大的媒體出現呢?」

 「你們兩個在說什麼?」小萍突然打斷了他們之間的對話。於是清文只好將話題又轉到和公司有關的事情。

 

晚餐之後,幾個女生要去逛街,清文送蕙琳到公車站等車。

「你還住在老家嗎?」

「嗯,等工作穩定之後再搬出來。」

「和芝玉見過面了?」

清文點點頭。蕙琳和芝玉是同班同學,他在大一時參加學校的電影社,同時認識了她們兩人。慧琳對他和芝玉交往的過程非常了解,他在金門當兵,不時還和蕙琳通信。芝玉會知道他的地址,應該也是她給的。

 

回台灣第三天,李清文就去找芝玉。

他們已經三年沒有見面。清文站在她的前面,又看到了她臉頰上的雀斑。那曾經是他對女人最早的印象,象徵著她是一個異性、一隻和自己有著完全不一樣氣息的小母獸。清文曾經多次擁抱過她,親吻過她,為她瘋狂。

一見面清文就告訴芝玉,「我希望你不要再用以前的眼光看我,我這幾年經歷了很多你無法想像的事情,我已經成熟了,是個不一樣的男人了……

因為他們之間最大的問題是,她大他幾個月。因此在學校時,她就以姊姊的態度對他,不時強調他們之間年齡的差異。他們會分手的原因,有相當大的一部分是她早清文一年畢業。對於前途的不確定,使她沒有安全感。

 

「我覺得你應該珍惜和她復合的機會。」

「但我感覺和她有點陌生。」

「畢竟已經三年沒見面了,過一陣子就好了。」慧琳安慰的說道。

「我實在不希望她用以前的方式和我交往,我已經改變了。」清文說。

「我也這樣覺得。」蕙琳看他的表情突然柔和起來,「真的成熟了許多。」

這時,306公車來了。欲言又止的蕙琳向他揮揮手之後,上了公車。

清文走過馬路到對面站牌,坐上另一班開往小鎮的客運車。

在車上,清文想起大一剛剛加入成員不到二十人的電影社時,當社長的蕙琳就經常找事情讓他幫忙,好像對他也很有好感,不過清文後來還是選擇和芝玉在一起。

有點男孩子個性的蕙琳知道了之後,也沒有表示什麼,反而經常幫他們製造機會。

到了大二,有一個化工系的男生追芝玉追得很緊,他們兩人因而大吵了一頓,冷戰了好幾個月。後來也是靠著蕙琳居中幫忙,才讓他們和解。

然後,隨著芝玉早一年畢業,他們的戀情還是無疾而終。

清文看著車窗外面,不斷後退的道路一片漆黑。當時的初戀,確實帶給他很大的衝擊。他覺得自己被一種不知名的力量所吸引,好像漂浮在太空中。雖然充滿了無盡的想望,另一方面卻又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因為他從來沒有被一個和自己無任何血緣關係的人所關心、喜愛、眷戀過。但直到分手之後他才明白,原來這種愛是有期限的。清文因此痛苦了一年,直到入伍之後,沈重的訓練使他沒有時間再想芝玉。

有一天,他在進行單兵攻擊訓練,手持步槍趴在訓練場草地上,等待排長下口令衝鋒的空檔,被太陽曬得有點溫熱的草地壓在他的胸前,他才突然感覺到心臟又開始隱隱作痛。

此時,戴著鋼盔的額頭流下來的汗,經過眉毛滴進了他的眼睛,然後又滴落到草地裏。清文想像自己正擁抱著情人,而且將他思念的眼淚滴在她的身上。

然而這些話,前幾天見到芝玉的時候,卻無法向她訴說。在他腦海中,想像過無數次的重逢畫面,卻變得相當尷尬。因為芝玉一直想要解釋當初他們會分開的原因。

「我覺得什麼東西都沒有辦法抓住,我們的愛情多麼的缺乏重量……」

 

芝玉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們正坐在山坡上的一個涼亭裡。這個小鎮旁的涼亭,是以前他們無意中發現的約會地點。但和以往不一樣,這次他們分開坐著。

清文想到,幾年前他們不管到那裡都是緊牽著手,清文不時還會摟著她的肩膀或是腰部。芝玉比他矮許多,清文當時覺得,當她被摟著的時候,一定覺得很有安全感吧?但兩人分手之後,當他看到情侶在街上以這種姿勢行走時,都會意會到這其實是一種害怕情人離去的姿勢。

現在他們兩個人談話的姿勢,卻像極了兩個正在談判的人。

沒到中秋節,月亮半圓,四周濃密的樹叢中傳來唧唧的蟲叫聲。遠處一排破舊的三層樓公寓傳來連續劇的主題曲音樂。清文聽著芝玉說話的聲音,陷入一種恍神的狀態。「父親本來當老師的工作辭了,只能接一些翻譯的工作……妹妹上大學還要打工……在學校當代課老師,沒有甚麼保障……」清文的心思一直飄到更遠的地方,他看著芝玉在月光下白皙的臉龐,幾粒曾經讓他神魂顛倒的雀斑已經淡去。剛剛認識芝玉的時候,經常被她的眼神迷惑,覺得她好像一直看著遠方,而沒有注意到站在面前的自己。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輕微斜視的原因。

經過了這幾年,清文發現自己終於可以客觀的看著芝玉,不再陷入一昧的盲目之中。他看著眼前這個一再提起兩人曾經共同擁有的回憶,試圖讓他陷入懷舊陷阱的女人。突然了解自己已經比芝玉成熟,終於可以用男人而不是男孩的眼光來看她。

清文知道她的想望,她需要的只是一個依靠而已。

「過來。」清文打斷了她的說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對她說。芝玉遲疑了一下,然後慢慢走近他。

清文將她擁入懷中,深深的吻了她。這個吻讓他們忘了過去、忘了現在、忘了未來。清文只感覺到純粹的慾望,他的手在芝玉的背部、腰部、臀部摸索。指尖傳來輕微的觸電,讓他的腦中更加空白,幾乎連呼吸都忘了。芝玉有點害羞的回應他的愛撫,然後發出輕輕的呻吟,像一隻被俘虜的小動物,任他宰制。

最後,兩個人還是分開了。此時,唧唧的蟲聲又回來了,遠處電視機正在播出連續劇的片尾曲。清文抬頭看到那片月亮已經落到山邊。

「我們又可以在一起了嗎? 」芝玉躲在他的懷裡,輕聲的問。

 

7.

一個月之後,清文跟著總編輯做了第一次採訪。訪問的是一個白手起家的企業家李慶雲。這個名列臺灣前十大富豪的企業家,平常不太接受記者訪問。總編輯透過關係,好不容易才約到他。

想到李慶雲在接受訪問的過程中,談到了他的出身背景,有感而發說了許多故事。原來李慶雲出身貧寒,十五歲的時候就跟在一個日本商人鈴木先生身邊,三年之後日本戰敗,鈴木將被遣返。但當時政府規定,只能帶走簡單的行李。鈴木於是將家裏貴重的珠寶黃金都交給李慶雲保管,約定以後有機會再到台灣拿回,並以三分之一為酬勞給李慶雲。

慶雲將所得的珠寶變賣,用這些錢買了蔗糖,僱用漁船走私到琉球,賣給當時物資十分缺乏的日本人,幾年之內累積了資本。接著又買下士林附近大片田地,從事建築行業因而發跡。不斷興建房屋出售,使他擁有了鉅額的財富。但他一直想要感謝恩人鈴木先生,卻一直找不到他。直到前幾天才接到消息,鈴木先生回日本沒幾年,就已經過世,也未曾留下後代。李慶雲說到自己無法回報恩人的時候,真情流露、老淚縱橫。

回到雜誌社之後,總編輯要清文整理錄音帶,寫成三千字的稿子。

幾天之後,雜誌出刊,清文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印在標題下面,突然有一種莫名的興奮。他將文章又重新看了一遍,雖然內容和他用手寫下來的完全一樣,但看起來就是多了一點真實感。

清文這時才發現,印刷術真的是人類最偉大的發明之一。它能把人腦中無形的意念,變成可以傳播給別人的真實固體之物。

又過了幾天,他突然接到淑賢的電話,原來她已經開學了。

「你什麼時候要請我吃飯?」

清文一個月以來忙著工作,真的忘了這件事,於是立刻約了星期五,淑賢沒有上課的那個晚上見面。

 

 

他們約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前來赴約的淑賢穿著深藍色百摺裙,白色襯衫的領口繡有小花。清文覺得她看起來有點不一樣,原來是燙了大波浪的髮型。

「你像一個大學生了。」

「嗯,我已經搬來台北住了。」

「自己一個人?」

「住我表姊那裏。」

「那你就自由了。」

「哪裡?媽媽交代表姊要把我管緊一點,比住家裡還不自由。」淑賢雖然這樣說,還是滿臉笑意。

「女孩子在台北還是小心一點好。忘了問你唸什麼系?」

「中文系。」

清文嘲笑她唸那麼八股的學科。

「我就是喜歡唐詩宋詞古典小說嘛!」

「最喜歡的書是哪一本?」

「當然是紅樓夢!」

「我看過一次,覺得不怎麼樣。」

「怎麼會?你不喜歡林黛玉?」

「紅樓夢裏面那麼多人物,我最討厭的就是她,虛偽、矯情、不誠實,很扭曲的一種個性。如果曹雪芹有意創造這樣的人物,做為中國古代女人的形象代表,我必須說他成功了。但人物塑造得好,並不表示我一定要喜歡她啊!」

「你這個人很討厭耶!破壞我的偶像。」

清文把淑賢逗得生氣了,心中覺得很有趣。他覺得和淑賢講話有一個好處,就是她沒有什麼心機,也許因為從小受寵愛的關係,她像小孩子一樣坦白。

看到淑賢不再理他,低著頭用叉子叉著盤子裡的蕃茄,清文只好轉移話題。

「你哥哥他們還好吧?」

淑賢皺起眉頭說:「我嫂嫂好像不太想住家裏。」

「喔!和妳媽媽處不來?」

「也不是,只是不太習慣住在那麼大的屋子裡。她說每天晚上都會聽到奇怪的聲音。」

「你呢?你聽過沒有?」

「我早就習慣了,屋子舊了,風一吹總是會有聲音。你那天沒有感覺嗎?」

「我睡得很熟,就是鬼把我扛走,我也不知道。」

淑賢咯咯笑了起來。

「不過我家真的發生過鬼故事。」淑賢說,在她曾祖父那一代,有一個堂兄弟凌虐一個婢女致死。後來不時有人會在花園裡看到那個穿著清朝服裝的女鬼。

「說得也是,你家就像大觀園一樣,小時候一定很好玩。」

「才沒有,到我們這一代,家裡就只有這幾個人,哥哥每天都在房間裡看書,不陪我玩,我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花園抓昆蟲、餵金魚,無聊死了。」

後來淑賢又問了清文工作上的事,他向她解釋每天的工作內容。

「聽起來好有趣,也許有一天我可以到你們公司上班。」

「那還要很久吧?而且你也不一定畢得了業。」

「你這個人真的很討厭耶!」

 

8.

經過幾個月的磨練,清文終於被升為正式編輯,也單獨採訪過幾次,總編輯對他很放心。為了工作方便,他搬到師大附近,和一個研究生合租一棟舊公寓的二樓。但每個星期六他還是會回老家住一晚。

一天,大學時最要好的朋友莊世安利用休假找他,他們約在紫藤廬見面。

清文先到,他盤腿坐在靠窗的角落等世安。這地方經常舉行小型座談會,大學時他們來過很多次。室內的陳設已經很舊,播放著古典音樂,然而就是這種懷舊的味道,吸引了不少藝文人士。清文看到一個詩人正坐在茶館另一頭寫詩,另一邊的長桌則坐了一個經常上電視的學者,旁邊圍著幾個大學生。

清文聽到那個教授正說著:「雖然自由是人類的基本權利,但自由不能無所節制。西方有一句名言:我雖然有伸出拳頭的自由,但這個自由只到你的鼻尖為止,超過就不行了。同樣的,我國現在雖然實施戒嚴,但對一般民眾並無影響,反而保障了善良的民眾。戒嚴的目的就是防止有人利用自由的名義顛覆政府……

清文聽到這種言論,心中正在發火,正好看到世安走了進來。

兩個人一年多沒見面了,互相嘲笑對方現在的樣子。

「我還以為是一個非洲人走進來。」

世安畢業之後,接著唸了研究所。所以清文退伍前他才到政戰學校受預官訓。現在還理著平頭,一張圓臉曬得很黑。

「從來沒看過你這麼胖過,看來國軍對你不錯。」世安也嘲笑清文長胖了。

清文跟他說了剛才聽到那個教授的說話。

「那種蛋頭學還不都是拿黨部的錢幫政府擦脂抹粉。」世安跟他一樣,對於執政黨很反感。

「你沒有入黨,為甚麼可以搞政戰? 」清文問。

「所以我是黑五類,被盯得很緊。」

兩人談了一些軍中見聞,然後得到部隊很黑暗的結論。

世安聽清文說了雜誌社的情形,反問他滿意這個工作嗎?

「我還是想進報社,我想寫政治新聞。」

「要小心,老大哥正盯著你呢!」

說完兩人哈哈一笑。

「靜萍還好吧? 」清文問起世安的老婆。世安半年前結婚,清文沒辦法參加他的婚禮。

「我要給你一個人生最好的忠告:千萬不要結婚!如果不得不結婚,越晚越好!」世安雖然講得很誠懇,但清文聽了卻啞然失笑。

「你結婚才半年,怎麼就說這種話?

「我一個月就受不了,太早結婚了。」世安和靜萍是同班同學,但兩個人直到大三才在一起,之前各有對象。世安要入伍之前,在靜萍家人的要求之下,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既然這樣,幹嘛勉強結婚?

靜萍老家在台南,很是保守,父母找了當地很有名的算命師幫兩人算命。

「算命師說,我們一定要在今年結婚,不然就會分手。他還私下告訴靜萍,說我將來事業一定會很成功,要她絕對不能放棄我。」

清文沒想到他是因為這種原因結婚的。接著世安又抱怨了一些兩人婚後的磨擦。在清文聽起來都是一些共同生活會碰到的問題,不知道他為甚麼不能忍耐?

「其實結婚第二個禮拜我就約了女生去跳舞。」

「唉,真不知道要怎麼說你才好。」清文苦笑了一下,他認識世安這麼久,早就曉得講話幽默、外表討喜的世安很受女孩子的歡迎。

 接著,兩人又聊到了其他大學同學的近況。大部份男同學都剛退伍,女同學則想辦法進入政府單位或者擔任老師。

「陳顯德考上博士班,他打算唸完才去當兵。」世安一邊喝了口烏龍茶一邊說著,「他女朋友去美國了。本來她們家早就移民洛杉磯,只等她畢業就去團聚。我看遠距離的戀愛,恐怕也無法持久。」

陳顯德的女友是在學校認識的,小他一屆。兩個人的戀愛談得轟轟烈烈,但聽說女方家長一直不太同意兩人交往。

「雖然才畢業兩年,每個人的命運從走出校門的那一刻,就好像開始分叉了。」清文有感而發。

又聊了一會兒,世安說要回家一趟,兩人就在茶館門口分手。

清文一個人走路回到宿舍。他經過了溫州街、潮州街、龍泉街,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都走在有著中國地名的街道。這一帶很多日式宿舍,戰後才分發給來台接收的公教人員住。搭配上這樣的路名,顯得怪異。他不禁想起以前讀過的一本書,裏面提到殖民社會的種種特殊現象。

回到自己的房間,清文躺在床上看著四周空蕩蕩的牆壁。他從家裏搬出來,只帶著棉被、衣服和幾本常看的書,其他什麼都沒帶。總感覺這是暫時住的地方,好像旅社一樣。真正的家還是小鎮那棟木造的平房。

沿路走過來,看到台北市的街景,感覺也是一樣。這個都市只是一個暫時居住的地方,「臨時首都」,所有的建設都不是為了永遠居住而設計,只是暫時停留之地。

又想起,小時候和父親到小鎮郊外爬山,會經過一遍墓地,路旁山壁都挖了一個個的土坑,放著陶甕。他曾問父親那是什麼東西?父親告訴他,習俗上人死後十年之內,要打開棺材撿骨。他當時一直不知道為什麼要把已死的人從墳墓中再挖出來?後來聽一個教授在課堂上提到,移民社會的特色,就是要將先人的遺骨放在甕中,將來有一天還是要回到故鄉入土為安。

清文突然想到,對移居地的鄙夷莫此為甚。寧願冒著曝屍的危險,都不願埋在這塊土地上。

文的高祖父是泉州人,孤身一人來到台灣。曾祖父在鹿港出生,馬關條約之後回到泉州,死在那裏。祖父在泉州出生,七歲又回到鹿港。他後來和祖母搬到基隆,在基隆生下清文的父親。清文自己在小鎮出生、長大,他的故鄉到底在哪裏?泉州、鹿港、基隆、小鎮?或者是族譜上所寫的:「先祖為四川猛將李永……」,或者所有人類的故鄉都在非洲?

胡思亂想之間,清文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9.

星期六中午清文回到家,父親已經去台北開會,只有母親在家。她擀了一些麵條,煮了一碗麵給他吃。母親會擀麵條是跟鄰居的外省太太學的,清文從小吃慣了,覺得外面賣的都比不上。

午,芝玉從基隆的學校下課後,坐火車來找他。清文在火車站等待,他從月台上看去,鎮南邊的這一帶都是稻田,一派鄉間景色,不像鎮北邊的房舍林立。再遠處有一座尖山,這座山有三百多公尺高,像巨人一樣伸出手臂環抱著這個小鎮。每次清文看到尖山,都會被它吸引住目光,產生一種安定的感覺。

清文正看得入神,突然聽到氣笛聲,遠遠的一列火車已經駛近。

火車在月台前停下,清文看著幾個乘客下車之後,芝玉穿著一件白色洋裝,微笑著向他走來。

他們決定散步到尖山腳下的一座寺廟。兩個人慢慢的走在鄉間小路,不時有人騎著腳踏車經過,好奇的打量穿著洋裝的芝玉一眼。

太陽已經不像中午那麼炙熱,兩個人走累了,就在路邊的樹下暫時休息。清文一邊向她介紹附近的景點,一邊拿著手帕給她擦汗。

最後他們來到一座小廟,廟旁有一個水塘,幾個小孩正在那裏釣魚。清文回憶起他小時候,也經常到這裏釣魚。

「水池裏的魚很小,不到巴掌大。不曉得為什麼,我每次都會釣到三條魚,不多不少。」清文向芝玉說道。

池塘旁邊是一間講堂,裏面有幾張長條桌。由於南北向的關係,陽光照不進來,顯得很清幽。清文說,他在考高中的時候,曾經每天都來這裏自修,很是懷念。

休息了一會兒,兩個人往山坡上走。不到兩百公尺的地方,就是另一間大寺廟。廟的外觀是中國式雕樑畫棟,進了廟門之後,大廳上掛著一個匾額「慈航普渡」。中間放著一尊金身菩薩。

這是一個從中國來台灣弘法的和尚,知道自己即將歸西,吩咐弟子將他放在大甕中掩埋,三年之後再挖出來。如果沒有腐化,可以漆成金身。

果然如他預言,和尚在坐禪中圓寂,三年之後完全沒有腐化。

芝玉看著那尊瘦骨嶙峋的金菩薩,臉上有些害怕。清文笑著安慰她,兩人合十拜了幾拜,走出廟門。

站在廟庭往下看,小鎮的風光盡收眼底。這時太陽已經西斜,一陣山風從南邊吹來。清文深深吸引了一口氣,臉上不禁露出微笑。

「你在笑什麼?」芝玉問。

「我在笑人真的很奇怪。」

「什麼意思?」

「人活著,只是這一口氣而已。一口氣吸不過來,人也就死了、爛了。但人往往不知道什麼時候無法再呼吸。今天卻看到有預知自己什麼時候死亡,死後還不會腐爛的人。」

「喔?」芝玉聽到他突然講這些話,一時之間無法回答。清文看她不知道自己話中的含意,也不再說話。心裏想著,今天站在這裏,才感覺到全身放鬆了下來。現在才體會到真的回家了。想一想,自己這個身軀帶他到了金門,見過多少以前不曾經歷的事,現在又帶他回到家鄉。在別人的眼光中,自己的外貌已經改變了,在內心中的那個自己,還可能和以前一樣嗎?就像他現在看到的芝玉,和三年前相比多了一點成熟與憔悴,不再是一個單純的大學生。她的內心不也改變了嗎?

此時廟裏開始做晚課,鼓聲、木魚聲響起,伴著幾個尼姑的誦經聲傳入耳中。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聽了一會兒佛經之後,兩人慢慢往山下走去,此時光線已經非常昏暗了。芝玉突然問清文,「我覺得你回來之後,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你現在才發現?」

「從第一次你來找我,我就知道了。」

「你為什麼沒說?」

「……我想假裝我們之間並沒有什麼變化。就像我們之前並沒有分開以一樣……。」芝玉遲疑的解釋著。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一直在變化。」

「幻想可以改變一切,如果你一直想著我以前的樣子,那我就永遠會是那樣子。」

清文看著她正經的表情,知道她並不是在開玩笑,卻說出這些令人難以置信的話。

「如果我們沒有再見面,也許可能這樣。但我們已經見面,打破了這三年來因為隔絕而形成的幻想空間。我現在如實的看到了你,怎麼可能將這個時空中的人,幻想成另外一個時空中的你呢?」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了解?但我就是要這樣想著,也請你不要傷害我,不要讓我的幻想破滅。」

「如果現在我變得更好呢?你也不接受現在的我嗎?」

「更好有什麼用?我需要的是一個適合我的人。我覺得當時的你是更適合我的,只是我錯過了,我們不能再錯過一次了。」

清文一邊走著,一邊看著昏暗搖晃的路面,有時看看她仍然殘存小女孩稚氣的臉龐,真想不到今天她會執著的說出這樣的話。

「那你說說看,那時候我的特質是什麼?」

「你那時候充滿了對人生的熱情與想像。你有一種什麼事情都能夠完成的氣概。你對自己所唸的那些哲學、社會學的理論非常信服,你認為自己要改變這個社會。但自從你回來之後,我和你之間的幾次說話,覺得你變得世故了,不再有那種熱情,對很多事情語帶嘲諷。我很怕你會變成一個平庸的人。」

「你當時都沒有發現我的這些優點嗎?」

「因為無從比較。直到我出社會工作之後,才曉得那種天真與熱情是多麼可貴。因為社會上充滿了太多功利、庸俗的人。我那時候不應該認為你不夠成熟的。」

「原來我們竟然是這樣誤解彼此。你要曉得我的改變,有大半的原因是因為你!但就像要一個小孩不要長大是不可能的,要我恢復那種天真也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答應你,收起我的嘲諷,多一點誠懇吧!」

在路邊一棵樹下,芝玉突然站住腳,抬起頭看著他說,「清文,我希望你能夠永遠不要改變對我的心。你知道我家裡的情況,我從小就沒有真正擁有過一件禮物。和你分開一年之後,我才知道我失去了今生所可能擁有的最好禮物。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說完她靠在清文的懷中哭了。清文輕摟著她,感覺就像這時候黃昏的光線一樣,越來越沈重……。

 

 清文送芝玉到車站,兩人在附近吃了麵,然後在月台上談了一下。等到火車來了,芝玉一個人上車。

清文慢慢走路回家。當他拉開拉門,走進餐廳的時候,母親從廚房探頭出來,看到是他,臉上有些失望的表情。

「是你回來了,吃飯了沒?」

「吃了,爸爸還沒回來?」

清文看到桌上的飯菜都還沒有動。

「嗯,不曉得為什麼這麼晚?」

「不用等他吧!也許他在台北吃過了才會回來。」

「我還不餓。」

他的印象中母親從沒有比父親先吃飯的例子。

清文轉身到客廳,在籐椅上坐下,無聊的翻看報紙。客廳的燈光照到外面的院子,有些飛蛾在綠色的紗窗上一直飛撲著想要進來。清文想著剛剛和芝玉的對話,覺得心情還未平復。

正在呆想著,母親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他後面。

「剛剛和誰見面?」

清文不想瞞著母親,只好坦白說。

「你又和她聯絡了?不是已經不來往了嗎?」

「在金門她寫信給我。」

「哦?她現在在做什麼?」

清文將芝玉的事大略說了一下。

「你要好好想想和她是不是真的適合。男女之間的感情是要經過很多的考驗,才知道彼此是不是真心誠意的。」

「你怎麼會突然說這個?」清文覺得母親好像有感而發。

「你知道那個繡珠阿姨吧?她下午來找我,哭得很傷心。」

繡珠阿姨和母親不是親姊妹,而是以前在八堵一間公司工作時認識的朋友。兩人感情很好,經常有來往。

「你繡珠阿姨年輕的時候,認識了一個讀書人謝振義,他是大學生。兩人雖然發生感情,但振義的母親卻不贊成他們在一起,因為繡珠只讀過小學,配不上她兒子。繡珠不顧別人的反對和振義同居,生下了一個兒子。振義的母親只好讓她們母子般進家裡,但還是沒有入戶籍。不久振義因為「基隆高中事件」被牽連關進監牢,他母親認為是繡珠帶來的厄運,於是將她們母子趕出家門。」

母親停了一下,好像是在回憶,之後才接著說道。

「繡珠阿姨回娘家之後生活很苦。後來有國軍來她家附近駐紮,因此認識了一個外省軍官。那個人同情繡珠的遭遇,於是就娶了她。」

「她原來的先生呢?」

「振義被關了十年,出來之後曾去找過繡珠,但那時她已經又生兩個女兒了。」

「繡珠阿姨跟他說什麼?」

母親苦笑了一下。

「繡珠阿姨說是她不對,沒有等他。但她也將他們的兒子撫養長大,應該可以稍微彌補罪過了。」

「那個男人還在責怪她嗎?」清文問道。

「沒有,他只是覺得自己被國民黨抓去關,繡珠不應該再嫁給一個軍人。他的兒子被軍人養大,讓他痛苦不堪。」

「繡珠阿姨的兒子不知道這件事情嗎?」

「當然知道,但他很孝順,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他見過親生父親嗎?」

母親點點頭。

「但是並沒有感情,後來也沒有甚麼來往。」

「那個軍官對阿姨好嗎?」

「這要怎麼說呢?她先生姓張,大家都叫他老張。老張很盡責,也不會在外面亂來。買了房子,三個小孩不管是不是親生的,都唸到大學畢業,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但是兩個人的感情就很難講了。」母親欲言又止。

「那阿姨今天來是要說什麼?」

「她說老張和當年留在大陸的老婆聯絡上了,想要回山東老家長住。」

「他在大陸已經結過婚了?」

「嗯,還有一個兒子快四十歲了。」

「很多老兵都這樣,阿姨哭的理由是什麼?」

「繡珠說,老張告訴她,在大陸的老婆一直沒有再嫁,而且因為國民黨軍眷的身份,在那邊受了很多苦,將他的兒子撫養長大,讓他們張家沒有斷了香火。所以他必須回去報答她的恩情。繡珠哭的理由是,當年她本來想要等振義出來的,但感覺到老張很愛她,不忍心讓他傷心,才一直跟他到現在。沒想到老張心中還是想著在山東的老婆,她覺得自己當時做了錯誤的決定。」

「那個謝振義呢?」

「兩年前肝癌死了。」

「那阿姨現在怎麼辦?」

「她說反正兒女都大了,也不需要她照顧。老張回山東之後,她就到佛光山當義工,以後也許會出家。」

「但我還是不懂,阿姨到底比較愛誰呢?」

「她是沒說,但我覺得她愛振義,環境卻不允許他們在一起。她同情老張自己一個人來台灣舉目無親,老張則同情她未婚生子。兩個人就這樣在一起過了三十幾年,沒想到現在會變成這樣。」

清文心裏想著,「因為同情並不是愛,所以會變成這樣。」但是轉而一想,「就算是真愛也不一定可以在一起啊!」

又想到,三十幾年以後,他會怎樣回頭來看自己與芝玉的關係呢?

 

 

(著作權屬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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