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文從金門服完兵役,回到台北之後的某一天,才突然驚覺這兩年來自己的改變。

他到百貨公司想買幾件衣服。一轉身,從牆上的大穿衣鏡上看到自己臉色黝黑、身材粗壯、理著平頭,就像他之前所看到的那些粗鄙、令人討厭的軍人一樣。

他此時才徹底覺得,「國家機器」這個名詞,真的是可以把不同的人塑造成就像同一個模子出來一般。

他突然感覺自己不屬於這樣一個裝飾華麗、燈光明亮的地方。他適合在自然的陽光之下,在草地上匍匐前進,聞著泥土的味道,感受著額頭上流下的汗水,從睫毛的最尾端滑落到嘴角,然後感受到那鹹味。

這是他外表上和台北的格格不入。至於他心靈上所受到的制約,和現實社會的格格不入,則還要一段時間才會慢慢浮現。

 

1.

不知道她用什麼樣的心情寫這封信?

李清文想像,她在七堵那間舊公寓裡,靠窗的那張書桌前,用BIC原子筆,一個字一個字,仔細的在有淡淡香水味的粉紅色信箋上,寫下了下面的句子:

「清文:許久不見,你還好嗎?甚念。我很好,現在在XX國中擔任代課老師……」

她寫完信,然後用纖細的手指從一個綠色塑膠瓶裡,蘸起一點漿糊封住信封。

她換上清文最喜歡的那件白色直統連身洋裝,然後走到對街的郵局,投入信箱。

之後,她走進郵局,問那個滿臉紅斑的郵局女職員。

「請問寄到金門的信要多久才會到?」

那個小姐回答她要一個星期。

接下來的兩個星期,她除了到中正公園旁邊的那間國中,幫一群剃著小平頭的國中男生上課之外,都在家裡等著李清文的回信。

但她等待的時間比預期的還要長。因為從未當過兵的郵局女職員,不知道所有寄到金門的信都要經過檢查。

所以那封本來有著香水味的信,到達李清文手中時,已經完全沒有香味。信封也因為經過不知道多少手指的搓磨,而顯得凹凸不平。

李清文在晚餐後的中山室裡,從值星排長手中拿到這封信。當他看到信封上那熟悉的字體時,心跳不禁加快。

同一個連上的其他士兵,有的人眉開眼笑的打開他們剛收到的信,貪婪的看著從信中傳來的情人的關心,或是家人的叮嚀。這好像在他們的粗壯的身體裡倒入了一瓶叫做溫柔的潤滑液。

其他沒有接到信的人,則強作鎮定地看著電視。心裡翻攪著各種情緒,彷彿被人再一次拋棄在這個荒島上。

李清文打開那封信。但是他反覆了看了好幾分鐘,還是不曉得她寫這封信的用意是什麼?

她寫信的語氣就好像,他們是幾個月前才見過面,分手時還親切互道晚安的兩個好朋友。

但事實上他們已經將近兩年沒有見面,早已經是分手的男女朋友了。

李清文想著,這要如何回信呢?

 

2.

後來他經常夢到退伍的那一天。

那是一個萬里無雲的晴天。清晨,他揹著一年多以前從台灣帶來的綠色黃埔大背包,在營區門口等著將要載他到碼頭的卡車。

他看著這個住了一年多的營區。雖然在這裡的每一天都想著趕緊離開,但此時看來,卻令他有點依依不捨。

小小的營區裡面,兩個挖鑿出來的山洞,裡面停著十輛M41型戰車。左邊的那個隧道裡是一整排的上下通舖,一般士兵都住那裡。

右側的洞口有一個倉庫,裡面放滿了手榴彈、M16步槍子彈。聽說十幾年前,解放軍的水鬼曾經在那個洞裡投了一顆手榴彈,讓住在洞裡的十幾個阿兵哥當場死亡。因此,他們都避免進入那個坑洞。

這天早上並沒有風,因此在環繞營區有三層樓高的大樹都靜止不動。大門口的兩個菜鳥衛兵,對他投來羨慕的眼光。他們不知道還有多久才能跟他一樣平安退伍。

軍用卡車來了,他將背包先甩了上去,然後爬上並未放下後檔板的卡車,車子裡幾個人拉了他一把。

他看到幾乎要坐滿的車廂裡面,對著他咧著笑的臉孔,很多都是兩年前同時從訓練中心下部隊的朋友。有些人雖然在同一個戰車營裡,但其實已經兩年不見了。

 

當他們在碼頭上停車時,車上的人都歡呼了起來。因為他們停在一輛交通船旁邊,而不是一年多前他們所搭的那種登陸艦。坐在旁邊的一個士兵說:「這種船有冷氣,舒服多了。」

但等他們上船之後,船上廣播卻宣佈,船艙的冷氣失效。他們必須待在甲板上,以免被船艙內的熱氣悶昏。

不久之後,船離開料羅灣碼頭,看著緩緩遠離的小島,想起一年多以前,從台灣上船要來金門時,他還一直想像這是一個堆滿石塊,沒有半棵樹的荒野之地。

直到登陸艦的甲板慢慢放下,前面料羅灣的景象被他所看見時。他才知道,這是一個種滿樹木的島。

雖然金門並沒有他想像的那麼荒涼,但卻是一個令人不想待下去的地方。因為它讓人的心靈有一種荒蕪感。最大的原因可能是,在島上少數的居民之中,實在沒有令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女人。

奇特的是,在他要離開的這一天,在甲板上卻發現令人注目的女人。

那個女人穿著一襲白色洋裝,長髮飄逸,薄施脂粉的臉上透著一點憂鬱。她一直站在甲板前方,看著遠去的金門島。

甲板上或蹲或站,擠滿了因為退伍、休假可以回台灣而異常興奮的士兵,卻都不敢靠近她。因此更使得她顯得突出。

他看了那女人好一陣子,心中充滿了疑惑跟遐想。他猜測那個女人並不是金門人,也許是從台灣來探視男朋友的?

但背後的幾句對話卻完全推翻了他的遐想。

「那個女人很漂亮,從來沒有看過。」一個士兵問旁邊的同伴。

「你少笨了,那個是八三么的女人。我還遇過呢!」另外一個士兵戲謔的回答。

 

3.

李清文醒來的時候,第一個感覺是蓋在身上的棉被所發出來的香氣,南橋肥皂混合著太陽曝曬過的棉花那種乾爽的味道,然後還有一些窗外飄過來的樟樹葉子的香氣。他的頭腦被這些味道搞混了,只覺得奇怪,因此馬上坐起身來,這時才知道正躺在自己房間裡,而不是部隊的大通舖。

清文躺在房間中間深咖啡色的地板上,身下墊著一條厚棉被。這是一間日式房間,天花板是杉木釘成的,木紋很漂亮。右手邊有一個紙拉門,裏面放著棉被和一些不常用的雜物。他突然想起,小時候有一次他躲進裏面,那種陰森的感覺,到現在都還記得。

在另外一邊靠窗的地方,放著一張書桌,上面收拾得很乾淨。旁邊的書架放著一些他大學時代所看的書。

清文看著周遭的東西,和一年多以前他最後一次回家時,沒有什麼改變。

他站起身來走到木格窗戶旁邊,看著外面的小花園。

房間面對的是他家的後花園,外面太陽很大,幾棵芭樂樹的陰影落在草地上。樹上結了一些拇指大小的芭樂。幾隻蝴蝶在一株無花果樹旁邊穿梭,讓他感覺有點奇特。他覺得這個被竹籬笆圍起來的院子,好像比記憶中的小了許多。

清文拉開房間拉門走了出去,外面是餐廳,中間放著一張四方形的矮桌。        另一邊廚房的門開著,他看到母親背對著他正在煮東西。母親聽到他走近的聲音,回頭一笑,招呼他吃早餐。

「爸爸已經上班了?」他一邊喝著稀飯,一邊問母親。

「嗯,說今天期末考,要早一點到學校。」

他的父親在附近的小學當主任,習慣很早就到學校。

清文吃著母親煮的早餐,一邊和她說話。母親隨口問了他一些部隊裏的生活情況。雖然他很有興致的告訴母親這一年多以來的見聞,但幾分鐘之後他就覺得母親有點心不在焉。

她看到外面的陽光,忽然就說:「早上太陽那麼大,下午可能會下雨,你爸爸今天出門時並沒有帶雨傘,等一下要給他送去……」

當清文談到有一次在軍中吃到摻有透明沙粒的米飯,讓他連續幾天都胃痛不已時,母親又提起父親的腸胃最近也不太好。自從幾年前經歷過一次胃出血之後,她經常擔心父親的腸胃,只要有人說到對治療胃病有效的祕方,她都會想辦法找來讓父親吃。

他聽著母親的嘮叼,心裏越來越沮喪。母親並沒有認真的看著他這個已經一年多沒有見面的兒子。

她的心裏還是牽掛著那個結婚二十多年以來,每天都準時回家,而現在才去上班不到一個小時的丈夫身上。

他覺得,在他們家三個人的組合關係之中,自己並沒有被父母所愛。母親愛著父親,而生性嚴厲的父親,好像甚麼人都不愛……

吃完早餐之後,清文說想出去走走。但在衣櫥裡翻了半天,大學時期的衣服都已經不能穿了。他本來是瘦高的身材,在軍中胖了五公斤,最後只好穿著運動服出門。

 

他站在門口,回頭看看這棟他從小就住的房子。

昨天在高雄港下船之後,坐了七個小時的火車到台北,又轉車回到離臺北不遠的小鎮,到家的時候已經晚上,他還沒有好好看看這個曾經讓他在金門朝思暮想的家。

這棟黑色日式房子是父親學校配發的宿舍。

這個社區是戰前日本人蓋的,約有十來間木造房屋。本來是某某鋼鐵公司的宿舍。他們住的是雙拼式建築,左手邊這一間。大門前有兩株高大的樟樹,一個竹籬笆將大門的左側他們所擁有的花園圍了起來。大門右邊窗台下種著一排扶桑花,前面還有一小塊草地。

清文唸小學的時候,台灣的棒球選手頻頻在國外拿到金牌,因此在小鎮也掀起一陣棒球熱。當時他也沈迷了一陣子,經常站在草地上,對著竹籬笆練習投球。

竹籬笆早已換過幾次,當時清文將軟式棒球用力投擲的痕跡已經不見了。

他探頭看了看籬笆裏三十坪大小的花園。本來喜歡園藝的母親種了各種花卉,現在已經大半荒廢,只剩下雜草叢生。只有在最角落的地方挖了三個長條形的土堆,種了一些蔬菜。

「母親這一年來過得好像不太好。」看著蕭條的花園,清文心裡想著。

 

清文離開了家門口,在社區繞了一圈。以往非常熟悉的這些房子,經過了一段時間不見,現在看起來老舊了許多。

他走到社區最角落的地方,看到一間比其他房子要大上許多的獨棟房屋。那是鋼鐵廠廠長一家人住的地方。

那個廠長是外省人,他的太太是一個有著大嗓門的胖女人,經常到清文家串門子。他們沒有生小孩,領養了一個本省女人所生的私生女。

清文還記得那個小女孩兩三歲被帶到廠長家的情形,小女孩非常瘦小,有著黝黑的臉孔。

經過幾年之後,那個女孩已經長得非常漂亮。每天早上清文都會看到女孩穿著特別雪白的制服,從他家門口走路上小學。那張被包覆在黃色學生帽下面的白皙臉孔,往往讓他目不轉晴。

聽說他們一家人已經搬到台北,不常回來。透過廠長家的籬笆,他看到幾百公尺遠的地方有一個教堂的尖塔。那是一家天主教教會,他曾經在那個教會裡,念過了一年幼稚園。

再往前走是一片更濃鬱的樹林。他看到其中一棵樹上有小動物在走動,等看清楚之後,他不禁笑了起來。那是一隻松鼠,小時候他就在同一個地方看過,應該不會是同一隻吧?

走到社區的最外圍,清文看到這裏有一個斜坡,往下走就是河邊。斜坡被人開闢成一畦一畦的菜園,還挖了一個裝著水肥的小池,他每次經過時都非常厭惡。他皺著眉頭走到河邊,看著這條已經不再清澈的小河。

小時候河邊是一大片竹林,水面非常乾淨,清文經常到河邊來抓小魚。每次一抬頭,河面就會反射讓他睜不開眼睛的陽光。他現在還記得翻開石頭之後,溪哥魚亂竄的畫面。

河對岸有一塊大石頭,附近的小孩常常站在四五米高的石頭上往下跳。有小孩因此受傷,所以母親一再禁止他在河邊游泳。

後來鋼鐵廠做了一條新的排水管在附近,不時排出紅色的練鐵廢水,終於毀掉了這條河。清文那時第一次有了環保觀念,非常痛恨這些不負責任,污染地球的人。

現在清文站在河邊,看著這條讓他度過許多童年時光的河,突然覺得以往很寬廣的河面,現在看起來是如此狹小,又想起不曉得誰曾說過的那句話,「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條河」。

可悲的是,童年那條又大又清澈的河,往往會被成人給毀了……

清文走上斜坡。這時他已經離開了他所住那個社區的範圍,進入了另一個社區。路邊有一條長巷子,兩邊都是低矮的水泥房屋,這是煉鐵廠工人所住的宿舍。

他有一個小學同學曾經住在這個社區。清文有幾次進到這個社區裏面,看到工人們寒酸的生活情況,第一次有了「階級」這個觀念。

那個同學的父親曾經當過流氓,也被關過。有一個很通俗的日文綽號叫「馬沙」。幾年之前,清文在報紙上看到朋友的名字。他和馬沙因為在山區設網捕抓賽鴿而被警察逮捕。

 

清文看著巷子裏,每戶門口都擺放著小孩腳踏車、垃圾筒、球鞋等等雜物,屋簷下還掛著五顏六色的衣服,巷子裏沒有半個人,只有一隻狗對著他吠叫。

他又轉往河邊的方向,這裏有一條鋪著木板的鐵橋,長二十幾米,寬度大概只有兩米,只能通行腳踏車和行人。清文站在鐵橋上面,看著兩邊的景色,右邊是他剛剛下去過的河灘,再過去就是一個河灣,被一片竹林遮住了視線。左邊則很開闊,可以看到河對岸的鋼鐵廠圍牆、鐵皮建築物以及幾根高大的煙囪。

河流往下游變得寬廣,從橋上可以看到很遠的地方,父親上班的那間小學、颱風淹水所造成的一大片沙灘地,還有沿河邊連綿不斷的菜園。

以往秋天起風的時候,附近的小孩會在橋上放風箏。清文記得,有一次他的風箏竟然飛得比誰都高。當時他的手中拉著一條細線,那是他從母親那架勝利牌裁縫機的小抽屜裏偷拿出來的縫衣線。他感覺到非常大的拉力與恐懼。他很害怕線斷了之後,他會失去那個花了一個晚上,用報紙和竹籤做成的菱型風箏。風箏在兩側貼著長紙條以保持平衡,下方則貼著更長的紙條,讓風箏更穩定。但是看起來就像一條大魷魚一樣。

那天的風非常的大,他的風箏一離手就衝上天空,梭形的線軸中間插著竹筷子,就像釣魚甩杆的線軸一樣,飛快的轉著。直到所有的線都用盡,風箏在天空只剩下一個黑點。

那時有十幾個小朋友一起在橋上放風箏,每個人都看著自己的風箏興奮大叫著,但沒有一個人的風箏飛得比他更高。這樣的情況使清文感覺全身顫慄,他覺得自己無法應付這樣的狀況,所有的事情都將要失控,對一個五年級的小學生來說,這真是太大的挑戰。

幾年之後,他在中學的圖書館借到了老師要求他們看的「老人與海」。在這本書裏面,他充分了解,當老人釣到那條巨大的馬林魚時,那種恐懼和驕傲,以及隨之而來的無奈——「勝利者一無所有」——縫衣線經不起拉扯,終於還是斷了。他的風箏變成一個被擦去的黑點。

 

下午,清文接到電話,中學同學許志成邀請他下禮拜參加自己的婚宴。

志成在中學的時候高他一屆,兩人很有交情。後來清文也考上了板橋的高中,又和志成同校。每天下課的時候,他們都會在火車站相遇,一起搭火車回家。

許志成是一個瘦高的年輕人,臉長得非常白淨斯文。講話的動作,甚至有點女性化。他住在分割小鎮的鐵路的另一邊,清文去過他家幾次。

許家曾經是小鎮的望族,祖先以經營煤礦和茶葉生意致富,在清朝就蓋起了佔地數百坪的西洋式豪華宅邸。聽說甲午戰爭之後,日本軍隊從基隆登陸,經過小鎮的時候,指揮的大將軍還曾到他家住過一晚。

許家現在的家長是已經八十幾歲的老祖母。志成的父親許興宗本來是一個畫家,他曾經到東京美術學校學過畫畫。但因為個性孤僻、不擅交際,因此在畫壇並沒有成名。三十幾歲就因為肺病死了,留下志成和妹妹淑賢兩個孤兒。

志成的母親良子是小鎮另一個大戶人家的女兒,讀過女子中學,也曾經是小鎮第一美女。

清文問他為什麼這麼早就結婚?志成嘆了一口氣,原因當然是祖母的催促。他體檢的時候發現心臟有雜音,因此不用當兵,已經在鎮公所上班兩年,新娘也是公所的同事。

「我不要像我父母一樣,和沒有感情的人結婚。」志成在電話裡強調,雖然太早結婚有點無奈,但他還是有自主權的。

志成曾經不只一次跟他說過,自己的父母婚姻有多麼的不幸福。他父親曾經愛上一個日本女孩,後來在東京大空襲時被炸死。他深受打擊,抑鬱寡歡的回到台灣,聽了父母之命,娶了志成的母親。

受過良好教育的良子,雖然喜歡丈夫的才華,但一直受到冷淡的對待,後來又當了寡婦,非常不幸福。每次清文看到她的時候,都覺得有一股憂鬱在她的眉宇之間。

 

清文答應了志成的邀請之後,掛斷電話。看著窗外豔紅色的連翹花,又想起了芝玉。

 

清文看著這間客廳,擺設沒有什麼改變。一架藤椅是父親專屬的位置,扶手的地方因為每天的搓磨,已經有細藤條脫落,另一張客人用的雙人藤椅則擺在對面。原來日本人設計用來放神龕的地方,現在放著一台音響和一台有著拉門的電視。旁邊有一個儲藏室,裡面分成上下兩層,放著平常用不到的東西。

客廳的另一邊是一個紙拉門,外面是長條形的迴廊,現在擺著書桌和書架。透過迴廊上的落地玻璃門,則可以看到後院。

清文拉開拉門。坐在地板上,將雙腳懸在外面,看著後院的蝴蝶和芭樂樹,就像小時候一樣。他突然聽到玄關的大門被拉開,接著有人脫鞋,然後大步跨上地板的聲音。清文轉身站起來,父親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他眼前。

「爸!」清文叫了一聲。

「整天都沒出去?」父親問了這句話,也沒等他回答,就將手上黑色皮製公事包放在茶几上,走到後面浴間去洗臉。

他看著父親的背影,不自覺的心跳加快。他從小就很怕嚴肅的父親,在記憶中他從沒有被父親抱過。家裏幾本相簿中,也只有一張父親牽著五歲的清文走在街上的照片。那是他所記得,唯一一次和父親有過身體上的接觸。

如果要說他們父子之間最親密的時間,可能是星期天下午,在客廳的藤椅上,一起看書的時間。

他記得牆上的時鐘滴答滴答地響著,綠色的大同電扇發出嘎嘎的聲響。紗窗外傳來草香和樟樹的香味。父親皺著眉頭看著日文雜誌「文藝春秋」,清文則趴在地板上看著中文版的「讀者文摘」,神遊在索爾‧海爾達的冒險活動之中。

 

等到父親在藤椅上坐下來,清文才坐在他的對面。

「我早上到附近走走了。」他回答父親剛才的問話。

「嗯,你媽呢?」

「她說要到街上去。」

「喔!」父親拿起放在茶几上的報紙,隨手翻了翻。清文看著窗外的光線照在父親的左臉頰,他的耳邊已經有些白髮了。清文看到報紙的頭條標題寫著「洛杉磯奧運開幕,我代表團以『中華台北』名義參與盛會」。

「這個『中華台北』是甚麼東西?」清文第一次聽到這個名詞。

「誰知道?」父親邊看著報紙邊問他,「你昨天晚上說,差一點不能回台灣是甚麼意思?」

昨天晚上,清文回到家已經很晚了,和父親邊吃消夜邊聊了一會兒,剛說到回台灣前幾天所發生的事就被母親打斷,要求他們早點去睡覺。

「在金門最後一個禮拜,一個步兵連的士兵利用空的汽水瓶綁在身上,浮游到對岸的廈門。他游到一半的時候,被我們這邊的軍隊發現,開槍射擊,接著也引起對岸的回擊。晚上我站衛兵的時候都還聽到槍砲聲。第二天早上,我們連長在中山堂宣佈,對岸部隊大砲的砲衣都已經拆掉,情勢很緊張,從晚上開始實行宵禁,在戶外行走也要戴上鋼盔。當連長說到『所有往返金門跟台灣的交通船一律停駛』的時候,連上所有的人全都轉頭看我。他們都知道,過幾天我就要搭乘交通船回台灣了。」清文苦笑的說,「我從來沒有覺得這麼難堪過。」

「後來呢?」

「過五天之後,又說解除宵禁了。我們也搞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我是坐解禁後第一班船回高雄的。」

「這裏的報紙一個字都沒寫。」父親將報紙放下,「如果真的打起來,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

此時,大門被拉開,母親提著一個塑膠菜籃進來。她看到父親已經回家,臉上露出笑容,討好的對父親說:「那麼早就回來了?」

父親回答了一聲,也沒有再理她。母親對著清文說,「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鱈魚。」

「謝謝!」清文笑著點頭,拿起旁邊放的一支BIC原子筆,在手上玩弄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父親才抬頭問他,「昨天說的事,你考慮得怎樣?」

昨晚父親暗示,如果想要教書,他可以安排清文進自己學校。以後只要暑假補修教育學分,幾年之後就成了有正式資格的教師。

「我還是想到台北找工作。」

「你念文科的,能找到什麼好工作?」父親一直希望他讀商科,反對他念社會系,但無法阻止清文的意思,至今仍耿耿於懷。

「我有同學在雜誌社上班,他說那裏需要人。」

「嗯,那就先試試看好了。」父親不悅的說完,又拿起報紙。

 

5.

清文被一陣吵雜的聲音驚醒,以為自己還在金門陽宅的那個營區,早上聽到M41戰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但一睜開眼,看到白色天花板上精細描繪的花鳥圖案,他馬上知道自己錯了。昨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一下子就想了起來。

昨天晚上他參加志成的婚宴。宴席擺在許家大宅,大宅裏裏外外共擺了十幾桌,請到鎮上最有名的酒樓總舖師來操辦酒席。

許宅的燈火通明,房子正面用花崗岩雕塑成的各種圖案,被黃色燈光照的更為立體。庭院的幾棵大樹,也被特別裝置的燈光照得氣勢輝煌。

清文被安排和志成的國中同班同學坐在一起。他認識其中幾個桌球隊的學長,因為他們大都只讀到五專畢業,因此都已經在上班了。有的在附近新蓋的電子廠工作,也有靠著人事關係在公家單位、黨部上班的。

他和眾人應酬著說話,等酒席進行到一半,志成就帶著新娘子來敬酒。新娘子看起來很年輕,可惜下巴很尖,眼神中帶著羞怯。志成拉著她的手,舉杯向大家敬酒。

志成的母親在一旁也招呼著大家,但只要一不講話,清文就覺得她看起來有點憂愁。站在他們旁邊的一個少女,清文卻認不出來。他心裏想,應該不是志成的妹妹,因為上次看到她的時候,她還是一個小女孩,一直要清文教她騎腳踏車的。

也許是因為退伍這幾天,兩年以來一直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鬆了。清文多喝了幾杯,到散席的時候他已經醉倒了。只模模糊糊記得,有人扶他到樓上的這個房間……。

 

清文下床,走到窗戶旁邊。這是舊式的木框窗戶,有很久的歷史了。窗框的下緣被無數次的開啟之後,磨出兩個凹痕。

他探頭到窗外,外面有一個工人推著割草機在花園割草。占地幾百坪的花園裏,到處都是有著濃密鬚根的大榕樹。他伸手都可以摸到那些枝葉。

過了一會,清文轉身將床上的棉被整理了一下才走出房間。房間外有一個大迴廊,站在木欄杆旁邊,可以看到挑高的一樓客廳上面,一盞巨大的水晶吊燈。這時客廳空無一人,和昨夜的輝煌喧嘩相比,恍如隔世。

清文聽到背後有聲音,於是轉身走到隔壁房間門口,房門打開著,一個老阿婆坐在窗戶旁邊的一張黑檀木太師椅上,手拿著念珠,口中不停唸著「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清文看著那個老人半閉著眼睛,虔誠的念著佛珠。她穿著一襲黑布杉,腳下是黑色布鞋。蒼白的頭髮往後梳成一個髻,臉上雖有很深的皺紋,但可以看出年輕時是一個美女。

「是誰在外面?」老阿婆突然停住了手上的念珠,溫和地詢問。

「阿媽!我是志成的朋友清文。昨天喝醉了……」

「你是喝醉的那個,入門講話。」

清文和志成的祖母見過幾次面,每次都覺得她的說話腔調很文雅。

「汝以前有來過?」

「見過阿媽幾次。」

「我都不記得了,人老了記憶很差。」

「阿媽,昨天志成結婚,汝有歡喜嗎?」

「我心裏的煩惱都沒有了,什麼事情都放下了,哪會不高興?」

志成的祖母招呼他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拉著他的手高興的說話。

就像所有老人一樣,祖母一開口就說起過去的事情。她回憶起自己七十年前嫁到許家的情景。「那時兩個工人扛著一擔嫁妝,一共有幾百擔。第一擔到許家大門口的時候,最後一擔還在我娘家沒有出發呢……」

 

他發現志成祖母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都洋溢著一種光彩,但眼睛卻一直閉著,偶而張開的時候,可以看到瞳孔被一片白霧所遮蓋,她的眼睛已經瞎了。

「阿媽,汝的眼睛看不見了嗎?」

「好幾年了!」祖母向清文抱怨,從前年開始,眼睛只能看到霧茫茫的光線,這幾個月,甚至連白光都已經看不見了。

「但是我的心還清明得很哩!」祖母的臉上又浮現了光彩。她說只要沒有人在身邊的時候,過去認識的人都會跑到眼前。

「就像作電影一樣。昨天晚上我就看到我阿公,穿著長袍馬褂走到我前面,說要騎白馬載我去玩……」接著,祖母又回到她結婚時候的故事,「那時候鎮上一半以上的土地都是我們家的。我們家歷代都是招贅,但到我長大的時候,母親說時代不同了,還是叫我嫁到許家來……」

「阿媽,汝又在講古了。」昨天看到的那個少女,突然出現在門口,俏皮地打斷了祖母的講話。

「淑賢,我在跟清文說以前的事情。」

「阿媽,伊還沒吃早飯呢!」

祖母只好讓清文離開,並且要他常常來找她聊天。

 

淑賢帶清文到餐廳吃飯,一邊告訴他,昨天他喝醉酒的糗態。

「哥哥叫我打電話到你家,說你不能回去。你媽媽接的,她好像有點兇喔?」

「只要是女孩子打電話到家裏,她都是那種口氣。」清文苦笑的說,「你哥哥他們呢?」

「一大早就出發去度蜜月了,還等你啊?媽去上班了,家裏只剩下我和祖母。」

「你不用上課嗎?」

「我剛考上大學,還沒開學呢!」

「什麼學校?」

「東吳,可惜是夜間部的。」

「考上就很好了。沒想到幾年沒見,你已經這麼大了。」

「哼,以為我還是小孩啊!倒是你變壯了,以前好瘦,我都跟哥哥說你像一根竹竿。」淑賢皺著鼻子說話,「當兵好不好玩?」

「好玩?」清文沒好氣的回答,接著說了一些在金門發生的事,讓淑賢聽得目瞪口呆。

吃完早餐,清文就離開了許家。離開前,他和淑賢約定,如果在台北工作拿到第一份薪水,就會請她吃飯。

清文走出許家大宅的門口,看到前面一排紅磚黑瓦的老房子,幾間店舖錯落其間,「順發茶行」、「金珠布莊」、「財利雜貨店」。在這排店鋪的尾端,有一個鐵路平交道,走過了平交道之後,就到了一條大馬路上。

這是縱貫線,往右是基隆,往左則可以到臺北。一百多年以前,日本軍隊占領台灣的時候,經過這條路到達小鎮,準備攻打台北城,當時城裡有錢的仕紳驚慌不已,派人到小鎮迎接日軍,希望他們不要濫殺無辜……

他沿著馬路往前走幾分鐘之後,就來到小鎮的火車站。以前清文聽父親的朋友,小鎮的王醫生說過三十幾年前在這裡發生的事。

「二二八事件」之後,奉令來台灣鎮壓的國民黨軍隊,經過小鎮時遇到抵抗。帶隊軍官將小鎮大部分的居民都集合起來,跪在這個火車站前的小廣場,準備大屠殺。後來是一個娶了台灣老婆的軍官救了全鎮的居民。王醫師因為到外地看診,也逃過一劫。

現在廣場上只停著幾輛紅色的計程車,司機無精打采看著走過的清文。車站旁邊有幾間小吃店,其中一家是小鎮最有名的酒家。有著日式風情的店門口,一個黑色布簾上寫著「黑美人」幾個字。

火車站對面另有一個大宅院。沈家大宅規模比許家要小一點,外牆的淡黃色磁磚長滿了青苔。沈家過去做樟腦生意,如今也已沒落。

沈家大宅隔著巷子對面是一間教堂。清文走近教堂,看到紅色的鐵門關著。他小時候來過教堂幾次,還參加過主日學,記得每次結束的時候,都可以拿到當時還很少見的蠟筆和彩色小冊子。

這些畫著耶穌故事的小冊子,往往都用有點微黃的紙印刷,因此清文很早就知道上帝並不是白種人。

堂裏有各種顏色的彩繪玻璃,整個空間充滿幽暗又神秘的光線。一排排長木椅的背後都有架子可以擺放聖經。聖經用的是一種摸起來又薄又滑的紙,後來清文才知道這種紙就叫做聖經紙。每次他打開聖經就會聞到特殊的油墨味道,和自己的小學課本或是父親的日文雜誌裏面的味道不太一樣,是一種更莊嚴的味道。

他曾經跟著戴黑框眼鏡的牧師,很虔誠的唱著聖詩。但是後來他並沒有信仰基督教,只留下模糊的、一個無所不能的神的印象而已。

教堂四周圍著高大的圍牆,圍牆盡頭是一個十字路口,路的兩側都是一些小商店。右邊轉角是一間玩具大批發店,裏面堆著不計其數的玩具,有噴水槍、鞭炮、三國演義的塑膠人像……。他經常在店裡流連。

左邊則是一間非常陰暗的醬菜店,他每次經過的時候,都會聞到一股醃黃瓜、豆腐乳發酵的味道。

 

6.

一個星期之後,清文經過大學學姊蕙琳的介紹,進了一家雜誌社上班。

這是一間大型的雜誌社,總共有五六個編輯部,分別出版女性雜誌、汽車雜誌等等刊物。清文進了負責財經雜誌的這個編輯部。

總編輯是一個身材矮胖,戴著厚片近視眼鏡的中年人。他的個性還算坦率,有很多奇特的點子,清文每次跟他說話都有很大的收穫。

編輯部另外還有三個編輯,但對新來的清文都很冷淡,讓他經常處於盲目摸索的狀態。

公司所在的這棟辦公大樓很新,使用的是很少見的鋼骨帷幕建築,外牆全部都是淡綠色的玻璃。從室內往外看,好像站在空中一樣。

清文坐的位置面對窗戶,可以看到南京東路上一片四、五樓的舊房子,再遠則可以看到松山機場,甚至陽明山上的那棟大學。

身處這樣的環境,讓兩個星期前還在金門的清文,感覺有點不適應。就好像一個人在非洲住了兩年,突然間跑到紐約時代廣場一樣。

剛開始清文作的是文字編輯的工作。總編輯告訴他,以後也可能派他外出採訪。這幾天他都坐在辦公室桌前改寫稿子。其中有的是約來的稿子,必須加以潤飾。還有一些是從日本雜誌翻譯過來的文章,這種文章則必須經過大幅度的改寫。

清文覺得,以往看過日本人所寫的文學作品,翻譯成中文並沒有太大問題。但他們所寫的報導、評論文字,經過翻譯之後,通常不忍卒睹。也許是因為日本人邏輯思考的關係,他們的敘述通常曖昧不明。雖然日本人很強調情報的收集,但這些情報的真實性令人質疑。

清文必須在這些文章中,挑出太多囉唆、不確定的句子,找出少許可用的資料,然後加以改寫。但他所改寫的文章,通常都會被總編輯打回票。總編輯會皺著眉頭對他說:「這段開頭要改一下,太平鋪直敘了。如果前幾行沒有辦法吸引讀者的興趣,這篇文章就算失敗,知道了嗎?」

當清文走回座位,拿起筆再開始努力時,室內電話響了。在女性雜誌編輯部的蕙琳,打電話約他一起吃晚餐。

 

(著作權屬於作者)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Yukio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