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文經過一棟日本人蓋的洋式建築,那是華南銀行,曾經是鎮上唯一的銀行。銀行再過去就是一間冰果室,以前他常和同學在這裏聚會。今天他們就約在冰果室對面的海福樓餐廳。

清文走上二樓之後,看到幾個同學向他招手。他走過去,只叫得著出湯志豪、莊天祐兩個人的名字,其他兩個名字都叫不出來了。他坐下之後,彼此介紹,才知道每個人現在在作甚麼工作?湯志豪和莊天祐都唸了大學,因此和他一樣剛退伍。蔡孟勛在鐵路局上班,廖宇民則幫家裏的藥房看店。

不一會兒,桌上擺了五六道菜,眾人開始喝起啤酒。話匣子一打開,除了每個人的近況之外,不免就談到了以前在學校的種種趣事。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的導師蔡富?」湯志豪問大家。

一提到這個話題,每個人就七嘴八舌地說了起來。

「以前他對我們太兇了,每次都用椅子拆下來的木板打手心。」

「他對女兒也是這樣,所以聽說他女兒現在都不理他了。」

「要說到打最兇的,沒有人比『戽斗』打得更兇吧?」

一說起這個綽號,清文腦中馬上浮現了那個英文老師的臉孔。他姓林,是一個從上海來台灣的老師。在小鎮的國中教了很多年,到清文他們這一屆,已經四十幾歲了。

林老師走路有點跛,額頭已經禿了,他用髮膠將頭髮往後梳,因此讓鷹鉤鼻和下巴更顯突出,綽號因此而來。

每次英文課上課的鈴聲一響,本來吵鬧不休的教室裏馬上安靜下來,聽不見一點聲音。清文常坐在最後一排,靠近後門的那個位置。每次只要聽到林老師拖著腳走路的那種聲音,清文就覺得心臟好像要跳出來一樣。接著他的側影就會出現在後門的毛玻璃上。

這和後來清文看到的希區考克電影裡,那個經典的側影非常相像。

林老師一走進教室,第一個動作就是把手上拿的那根籐條往講台上重重一放,發出很大的聲響。此時,台下那些已經緊張到不行的孩子,更是嚇得臉色發白。清文懷疑,他是不是上過演員訓練班,為什麼每次出場都這麼有張力?

接著,如果老師心情還好就會開始上課。如果心情不好,就會發上次的考卷。他要求的標準是,成績好的同學要考九十分以上,其他人則是七十分,少一分打一下籐條。籐條打在手心的痛,從被打的人扭曲的表情可以意會,但無法形容。後來清文學到一句成語「痛徹心扉」,才覺得差堪比擬。

雖然清文很少被打,但那些許的經驗已經讓他在許多年之後,還是常被嚇醒。

好在林老師外務很多,常常遲到。雖然在他還沒走進教室的那段時間,對學生來講也是一種煎熬,但總比被打籐條要好。所以每個人都在心裏祈禱著,老師今天不要出現。

但林老師也有感性的一面,有時候他會說起家鄉的事情。據他自己描述,他父親是國民黨的一個大官,家裏僕傭成群。從小他父親就請英國家教來教他英文,因此林老師非常強調他的發音是正統的英國腔。他非常看不起當時正開始流行的KK音標。他曾說,「這個世界上只有英語,沒有『美語』這種東西。」

林老師說,抗日戰爭的時候,他父親帶著全家撤退到重慶。有一次他被燙傷了,他父親還派專機到上海去買藥回來給他。

當時將信將疑的清文,後來也常常碰到這種無邊無際吹噓自己身家背景的外省移民。也許對他們來說,回憶總是最美的,而且別人再也無法驗證他們的說辭,因為大好河山已經沈淪,往事已矣!

 

 (著作權屬於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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